相识志摩
伦敦的雾,似乎是*先从海德公园湖水的涟漪中荡漾出来的。它仿佛成为那湖水的一部分。
那雾,闪动着水色与橙黄的灯影,丝丝缕缕,烟一般从湖面升腾起来。它裹挟着淡淡的康乃馨的气味,让人感到一个季节的温馨。
因了这雾,周围的景色也都生动起来。
湖水也越发安详与平静。水波不兴,番红花的落英,星星点地漂浮在上面。被一个梦境切掉了半轮的月亮,静静地游弋在上面。菩提树的树冠撑起一面面硕大的伞,曦光从伞盖中透露出来,斑斑点点抛洒在湖面上,湖水如同一张唱片,那些无声无字的歌便飞扬出来。
对于那些漂洋过海,从大陆另一端来到这里的学子,这月光灯影下的湖畔,使海德公园更具有一种别样的风情。那湖水的美,不止是油画般的异国情调,它的**和宁静又带有几分忧郁,犹如那故国淡远的箫声。
少女林徽因和徐志摩总是踩着泼洒下来的月光和雾,静静地在湖畔的石板路上漫步。这个?候,远处尖顶教堂里晚祷的钟声,在他们身后幽远而苍凉地响起。那金属的声音是一种感召,总是让他们怀想起一样的隔山灯火。
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一如既往地怀念着,1920年那一个个酒一样浓烈的月光之夜。
10年之后,林徽因写下了注定要载入中国现代文学史册的名作《那一晚》: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照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两岸里闪映着灯光,
你眼里含?泪,我心里着了慌。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黑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的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
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生动。
那**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
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
那**我要挎上带羽翼的箭,
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
那**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你?看到零乱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林徽因那年17岁,已是风姿绰约的纯情少女。她的美丽,已为许多青年男子所倾倒���然而,却没有谁能像他那样,以一个诗人独到的慧眼,从她谜一样的眼睛中,读出她与生俱来的忧郁。
他,便是25岁的徐志摩。
当他们踏上石桥的时候,林徽因耳边响起了波浪一样的话语:“徽因,在这样的时候,你*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她微笑不语,伸手摘下一枚菩提树的叶片,轻轻地衔在嘴上。
那时候,他们正走上海德公园长湖和九曲湖之间的一座小桥,这桥,是海德公园*精美的一座,在月光下迷离着一种舒心的氤氲。那些白衣白裙的金发少女,三三两两,用长篙撑着小船从桥洞下穿过,把一串串青春烂漫的笑声远远带开去,雾和月光的帷幕被掀开,又迅即合拢在伦敦公园中(1920年),只看见叶子一样飘过水面的白色影子,让人心驰神往。
“我很想像英国姑娘一样,用篙撑起木船,穿过桥洞,在水中箭一样划行,可惜我试过几次,那些篙在我手里不听摆布,不是原地打转,就是没头没脑地往桥墩上撞。”徐志摩说。
徽因默默地走着。
“你知道泰晤士河*美的是什么?它是那伦敦的雾和月光,像母亲一样梳理你的发丝,擦你眼角的泪滴。有了这雾,这月光,你才不会感到无家可归,它成了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志摩继续说,“你知道吗?不是谁都有这种感受的。这美总是给你一种战栗,这才是美的真**质。没有战栗,美也就没有了。”
他们缓缓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海德公园的东北端。徽因指着那个有绅士风度的演讲人问:“你知道'演说角'吗?”
志摩说:“海德公园的出名并不在于它的花木扶疏,湖水清幽,而在于它有着一个世界出名的'演说角'。英格兰人有公道、宽容和尊重个人自由的性格特征,'演说角'就具有它的代表性。这个民族*自豪的是二百多年没有打过内战,有许多冲突,都通过政治渠道去解决。中国如果也能这样尊重个人自由,那么国人的命运早就改变了。”
那个时候,她总是默默地听他说话,看着他玳瑁样镜片后面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她觉得,他笑的时候很沉郁,那笑容常常在中途就被那长长的柔柔的下巴,很吝啬地兜了回去,一个25岁的青年,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有这种笑容。
“我想,我以后要做诗人了。徽因,你知道吗?我查过我们家的家谱,从永乐以来,我们家里,没有谁写过一行可供传诵的诗句。我父亲送我出洋留学,是要我将来进入金融界的。徽因,我的*高理想,是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汉密尔顿,美国历史上资产****政治家、联邦党**,曾任美财政部部长)。可是现在做不成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想写诗。”
他娓娓地说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湖水,仿佛他的满腹心事已交付给荡漾在水波里的影子。
初相识的时候,这目光就让她的心无可名状地颤动了一下。
那天,在英国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留学的江苏籍学生陈通伯,带了一个高高瘦瘦、飘然长衫的青年,到他们父女下榻的公寓,陈通伯介绍说:“这位叫徐志摩,浙江海宁人,在经济学院从赖世基读博士学位,敬重先生的道德文章和书法艺术,慕名拜访。”
官场失意之后的林长民,被派到欧洲“国际联盟中国协会”任理事,对各国政治动向进行考察。他刚刚摆脱了政坛的困扰,很喜欢和青年交朋友。他的周围经常围拢着一些青年学生,看得出,父亲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玳瑁样镜片后面闪动着迷离目光的青年。他们谈得很开心,更多的时候,林长民谈起徽因,甚至当着这个陌生青年的面喊她的乳名“徽徽”。
她原名林徽音,出自《诗经·大雅·思齐》:“思齐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后来,为避免与当时一男性作家林微音的名字相混淆,从1934年起改为林徽因。
徽因莫名其妙地发现,志摩的目光里有一种异样的神情,她不时地注意到他那长长的柔柔的下巴,当那下巴总是恰如其分地收回他的微笑时,她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趣。
林长民问志摩:“徐先生府上在海宁什么地方?”
“硖石。”徐志摩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