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是新年前夕,约莫在九点钟时,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来我家敲门,要求见我。他跟着我的年轻仆人欧内斯特德法尔热轻轻地走上楼来。当我的仆人走进我的房间时,我正和我的妻子坐在一起——啊,我的妻子,我心爱的人!我年轻漂亮的英国妻子啊!——我们发现来人一声不响地站在德法尔热身后,本来还以为他待在门口哩。
他说,圣奥纳雷街有个人得了急病,请我去出诊。他还说,不会耽搁很久的,楼下有辆马车等着。
结果马车把我载到了这儿,送进了这座坟墓。我一离开家,一条黑围巾就从身后紧紧勒住了我的嘴,我的双臂也被捆住了。那兄弟俩从一个暗角里闪出,来到马路这边,打了个手势,表示已确认我的身份。侯爵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我写的那封信,给我看了看,然后就着手里提的灯笼的烛火把它烧了,还用脚踩灭了纸灰。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就被带到了这儿,送进这座把我活埋的坟墓。
在这么久的恐怖岁月里,如果这铁石心肠的兄弟俩中有一个想到要告诉我一点儿我亲爱的妻子的消息——哪怕只有一句话,让我知道她是死是活——我也会认为上帝还没有完全抛弃他们。不过,现在我相信,那用鲜血画下的十字是要置他们于死地了,上帝绝不会宽恕他们。在这一千七百六十七年的*后一夜,我,亚历山大马奈特,一个不幸的囚徒,怀着难以忍受的极度痛苦,决心要在算总账的日子控告他们,控告他们的后代,直到他们这个家族的*后一个子孙。我要向上天和人世控告他们。
他们俩站在迅速少下去的受难者中间,旁若无人地交谈着,眼对着眼,嘴对着嘴,手拉着手,心连着心。这对万物之母——大地——的儿女,原本天各一方,迥然不同,如今却在冥冥之路上邂逅,同归故土,一起安息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中。
“勇敢高尚的朋友,能让我*后问你一个问题吗?我很无知,这件事总让我不安——只是有点儿不安。”
“告诉我,那是什么事?”
“我有个表妹,像我一样,是个孤儿。她是我**的亲人,我非常爱她。她比我小五岁,住在南方农村的一个农民家里。贫穷使我们不得不分离,她对我的遭遇一点儿都不知道——因为我不会写信——再说,就算我会写信,我该怎么对她说啊!还是像现在这样的好。”
“是的,是的,还是像现在这样的好。”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而且直到这时候,在我看着你那和善坚强、给了我这么多支持的脸时,心里还是在想,要是共和国真的能为穷人办好事,让他们少挨饿、少受各种苦,我表妹就会活得长一些,甚至能活到老。”
“那又怎么样呢,我好心的妹妹?”
“要是那样,”她那毫无怨艾、富有忍耐精神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嘴唇微启,颤抖着说,“你认为,在你我都会受到庇护的那片乐土上等她,我会觉得时间长得难挨吗?”
“不会的,我的孩子。那儿没有时间,也不会有烦恼。”
“你这样我就心安了!我真无知,现在我可以吻你了吗?时间到了吗?”
“是的。”
她吻了他的嘴唇,他也吻了她。两人庄严地互相祝福。当他松开
她的手时,她那消瘦的手并没有颤抖,她那富有忍耐精神的脸上只有
甜美而灿烂的坚贞。她先他一步而去——走了。编织的妇女们数道:
“二十二。”
“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
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嗡嗡的人声、无数张仰望的脸、外围人群向前挤的脚步声一齐向前
涌来,犹如卷来一股巨浪。刹那间,一切都逝去了。二十三。
***
那天晚上,全城到处都在谈论他,说他是所有上吉萝亭的人中脸色*为宁静安详的一个。许多人甚至认为,他神态庄严得有如先知。
在这之前不久,有一位非常**的受难者——是个女人——也死在这同一柄刑斧之下;就在这同一断头台前,她曾要求允许她写下当时的感受。如果西德尼卡顿也有机会发表他的感想,而且能预卜未来,那么他的话大概会是这样的:
“我看到巴萨德、克莱、德法尔热、复仇女、那个陪审员,还有那法官等一大批从旧压迫者的废墟上兴起的新压迫者,在这冤冤相报的机器被废除之前,被它一一消灭。我看到从这个深渊里升起一座美丽的城市、一个**的民族。经过未来的悠悠岁月,在他们争取真正自由的斗争中,在他们的胜利和失败里,我看到前一个时代的罪恶以及由它产生的这个时代的罪恶,都逐渐受到惩罚,消亡殆尽。
“我看到我为之献身的人们在我再也见不到的英国过着宁静有益、富裕幸福的生活。我看到她怀抱着一个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孩子。我也看到了她的父亲。他老了,背驼了,但已恢复了健康;他无忧无虑,在自己的诊所里全心全意地为大家服务。我看到那位善良的老人——他们家多年来的老朋友,十年之后,他安然长逝,把所有遗产都留给了他们。
“我看到,在他们心中,在他们世世代代的子孙心中,我始终占有神圣的一席之地。我看到她成了一位老太太,可每年的今天她依然为我哭泣。我看到她和她丈夫走完了他们的人生旅程,并排躺在**的安息之地。我知道,他们俩彼此在对方的心中深受尊重,视为神圣,可我在他们心目中更受尊重,更为神圣。
“我看到她怀中那个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孩子长大成人,沿着我曾经走过的生活道路奋力攀登,我看到他取得了成功。他的辉煌成就使我的名字大增光彩。我看到我在自己名字上留下的污点都已退尽。我看到他成了一名杰出公正的法官,备受人们尊敬。他带了一个和我同名、长着我所熟悉的前额和金发的男孩来到这儿——到那时,这儿的一切都变得非常美好,不再有今天诸多丑恶的丝毫痕迹——我听到他用温柔发颤的声音给那个男孩讲述有关我的故事。
“我现在做的,是我一生中做过的*好、**好的事;我即将得到的,是我一生中得到过的*安宁、**安宁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