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淡金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我,我在大街上行走,尽力使我的步态正常。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撒腿飞跑,这很愚蠢,你被跟踪时,你就注定是个弱者,一个弱者仓皇地奔跑起来,就像一只兔子跑向案板。我慢慢走着,在夜晚的大街上,我的双腿僵硬,我的牙齿松动,而那淡金色的眼,她的双腿修长,她的牙齿雪白;我能够感到我在微微战栗,苍老的黑红的血袅袅地冒着热气,我慢慢走着,耐心地等着我的血沸腾,咕嘟嘟地翻起汽泡,那时,那双修长的腿将腾空跃起,像猪豹,非洲草原上轻盈腾跃的猎豹,在街道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雪白的、尖利的牙深深地切人我的脖颈。我在冰冷的地面上翻滚,无数的腿在眼前匆匆闪过,像行进的森林,我在极度的痛苦和极度的亢奋中翻滚……
后来,我就醒了。在梦中奔逃,在床上醒来,一身粘乎乎的热汗。
从浴室出来,回到床上,我知道这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感官刀刃般准确、锋利。睡眠是艰难的,除了在电影院里。许多个晚上,我都在电影院里度过,银幕反射的微光雾一般在幽闭的空间���浮动。所有的人,孤独的人,相爱的人,贫穷的人、富有的人,都被黑暗融解,如一滴一滴的水融于墨汁。在这无声的人群中,我的每个毛孔都会充满睡意,我总是半躺在椅子上,让若明若暗的暖洋洋的暧昧的气息慢慢浸人身体,水漫上来,我睡着了。
通常我睡得很短,当然,也许很长。有时,当我合上眼,我记得一个女人正向一个男人猛抛媚眼,那小公鸡似的男人冠子涨红,乍起了羽毛;当我睁开眼时,女人正披头散发,气急败坏地抄着枕头向那男人砸去,画面里满天鸡毛。从合眼到睁眼,不知这有多短多长?
无论多短多长,我睡得像一只扎在海底的铁锚,没有梦——是真的没有梦,还是做着一个没有梦的梦?两难之间,我喜欢更复杂的一端:有一种关于睡眠的梦,在梦中,睡眠表现得纯净。温暖、深邃,我每次醒来,都感到犹有一丝恐怖在隐隐跳动——如果不及时醒来,我会在深睡中溺毙。
节选自李敬泽<间谍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