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绪.论 一 此所云中国文化
文化,就是吾人生活所依靠之一切。如吾人生活?必依靠于农工生产。农工如何生产,凡其所有器具技术及其相关之社会制度等等,便都是文化之一大重要部分。又如吾人生活,必依靠于社会之治安,必依靠于社会之有条理有秩序而后可。那么,所有产生此治安此条理秩序,且维持它的,如**政治,法律���度,宗教信仰,道德习惯,法庭警察军队等,亦莫不为文化重要部分。又如吾人生来一无所能,一切都靠后天学习而后能之。于是一切教育设施,遂不可少;而文化之传播与不断进步,亦即在此。那当然,若文字、图书、学术、学校,及其相类相关之事,更是文化了。
俗常以文字、文学、思想、学术、?育、出版等为文化,乃是狭义的。我今说文化就是吾人生活所依靠之一切,意在指示人们,文化是极其实在的东西。文化之本义,应在经济、政治,乃至一切无所不包。
然则,若音乐戏剧及一切游艺,是否亦在吾人生活所依靠之列?答:此诚为吾人所享受,似不好说为“所依靠”。然而人生需要,岂徒衣食而止?故流行有“精神食粮”之语。从其条畅涵咏吾人之精神,而培养增益吾人之精力以言之,则说为一种依靠,亦未为不可耳。
此云中国文化,是说我们自己的文化,以别于外来的文化而言;这亦就是特指吾中国人素昔生活所依靠之一切。文化?从传递交通而有,于此而求“自有”“外来”之划分,殆不可能。不过以近百年世界大交通,中国所受变于西洋者太大,几尽失其故步,故大略划取未受近百年影响变化之固有者目为中国文化,如是而已。
又文化无所不包,本书却不能泛及一切。中国既一向详于人事而忽于物理,这里亦特就其社会人生来讨论,如是而已。
二.中国文化个性殊强
从文化比较上来看,中国文化盖具有极强度之个性,此可于下列各层见之:
一、中国文化独自创发,慢慢形成,非从他受。反之,如日本文化、美国文化等,即多从他受也。
二、中国文化自具特征(如文字构造之特殊,如法学上所谓法系之特殊,如是种种甚多),自成体系,与其他文化差异较大。本来此文化与彼文化之间,无不有差异,亦无不有类同。自来公认中国、印度、西洋并列为世界三大文化系统者,实以其差异特大而自成体系之故。
三、历史上与中国文化若后若先之古代文化,如埃及、巴比伦、印度、波斯、希腊等,或已夭折,或已转易,或失其独立自主之民族生命。惟中国能以其自创之文化绵永其独立之民族生命,至于**岿然独存。
四、从中国已往历史征之,其文化上同化他人之力*为伟大。对于外来文化,亦能包容吸收,而初不为其动摇变更。
五、由其伟大的同化力,故能吸收若干邻邦外族,而融成后来之广大中华民族。此谓中国文化非惟时间绵延*久,抑空间上之拓大亦不可及(由中国文化形成之一大单位社会,占世界人口之极大数字)。
六、中国文化在其绵长之寿命中,后一大段(后二千余年)殆不复有何改变与进步,似显示其自身内部具有高度之妥当性、调和性,已臻于文化成熟之境者。
七、中国文化放射于四周之影响,既远且大。北至西伯利亚,南迄南洋群岛,东及朝鲜、日本,西达葱岭以西,皆在其文化影响圈内。其邻近如越南如朝鲜固?论;稍远如日本如暹罗、缅甸等,亦泰半依中国文化过活。更远如欧洲,溯其近代文明之由来,亦受有中国之甚大影响。近代文明肇始于十四五六世纪之文艺复兴;文艺复兴,实得力于中国若干物质发明(特如造纸及印刷等术)之传习,以为其物质基础。再则十七八世纪之所谓启蒙时代理性时代者,亦实得力于中国思想(特如儒家)之启发,以为其精神来源。[1]
中国文化之相形见绌,中国文化因外来文化之影响而起变化,以致根本动摇,皆只是*近一百余年之事而已。
三.试寻求其特征
我们于此,不禁地愿问:何谓中国文化?它只是地理上?空间,历史上某期间,那一大堆东西吗?抑尚有其一种意义或精神可指?从上述
[1]参看朱谦之著《中国思想对于欧洲文化之影响》,商务印书馆出版。中国文化个性之强来说,颇使人想见其植基深厚,故而发挥出来的乃如此坚卓伟大;其间从本到末,从表到里,正必有一种意义或精神在。假若有的话,是不是可以指点出来,使大家洞然了悟其如是如是之故,而跃然有一生动的意义或精神,映于心目间?——本书《中国文化要义》就想试为进行这一工作。
我们工作的进行:**步,将中国文化在外面容易看出的,常常被人指说的那些特异处,一一?求而罗列起来。这种罗列,从*著者以次及于不甚重要者,可以列出许多许多。尽不必拘定其多少。不过,当你罗列之后,自然便看出某点与某点相关联,可以归并;某点与某点或竟为一事。如此,亦就不甚多了。第二步,拈取其中某一特点为研究入手,设法解释它的来由。前后左右推阐印证,愈引愈深;更进而解释及于其他特点。其他特点,假如因之而亦得解答,即再进而推及其他。总之,*后我们若能发见这许多特点,实不外打从一处而来;许多特征贯串起来,原都本于惟一之总特征;那就是寻到了家。中国文化便通体洞然明白,而其要义可以在握。
?不过大致计划如此,其余曲折,随文自详于后。
本书着笔于抗战之第五年(一九四一)。我们眼看着较后起的欧洲战争,几多**一个接一个先后被消灭,真是惊心;而中国却依然屹立于其西部土地上。论军备国防,论经济、政治、文化种种力量,我们何曾赶得上那些**?然他们或则几天而亡一个**,或则几星期而亡一个**,或则几个月而亡一个**;独中国支持至五年了,还未见涯涘。显然对照出,不为别的,只是中国国太大而他们国嫌小而已。国小,没有退路,没有后继,便完了。国大,尽你敌人战必胜攻必取,却无奈我一再退守以后,土地依然甚广,人口依然甚多,资源依然甚富。在我还可撑持,而在敌人却已感战线扯得太长,时间拖得太久,不禁望洋兴叹了。平时我们的国大,自己亦不觉;此时则感触亲切,憬然有悟。
这自是祖宗的遗业,文化的成果,而后人食其福。但细想起来,食其福者亦未尝不受其累。中国之不易亡者在此,中国之不易兴或亦在此。譬如多年以来中国*大问题,就是不统一。假如中国只有广西一省这般大,不是早就统一了吗?局面太大了,**不易得人。可以为小局面**者,在大局面中未必能行。即令其人本质上能行,而机缘会合资望养成亦倍须时间,大非易事。且人多则问题多,局面大则问题大。一处有问题,全局受影响;**不就绪,各处难进行。尤其可注意者,在小团体中,每一分子可觉知他的责任。团体愈大,则团体中每一分子的责任感觉愈轻微;团体太大了,浸至于无感觉。一个大家庭的人,易于懒散;一个大家庭的事,易于荒废,就是为此。反之,一小家人就很容易振作。若分析之,又可指出两面:一面是感觉力迟钝;一面是活动力减低。从前广西有两年战乱遍全省,而在北京只我们和广西有关系的人知道,大多数人则无闻无睹。当东北四省为敌人侵占,邻近各省受到威胁,尚时时有所感觉;远处南方各省便日渐淡忘,而无所觉。这都是国太大,人们感觉迟钝之例。有时感觉到问题了,而没有解决问题的勇气与兴趣;或者一时兴奋,奔走活动而不能持久;则皆为活动力贫乏之证。犹如力气小的人,望着千钧重担不作攘臂之想;或者攘臂而起,试一试,终于废然。须知奔走活动,不怕遇着人反对,而怕得不到什么反应。得不到什么反应,便不想再干。在太大的国度内如中国者,却每每是这样。
国大,既足为福,又足为祸,必不容等闲视之;其所以致此,亦必非偶然。吾人正可举此为中国文化之一大特征,而加以研究。往日柳诒徵先生著《中国文化史》,就曾举三事以为问:
中国幅员广袤,世罕其匹;试问前人所以开拓此抟结此者,果由何道?
中国种族复杂,至可惊异。即以汉族言之,吸收同化无虑百数;至今泯然相忘,试问其容纳沟通,果由何道?
中国开化甚早,其所以年禩久远,相承勿替,迄今犹存者,又果由何道?
此三个问题,便是三大特征。再详言之:
一、广土众民[1],为一大特征;
二、偌大民族之同化融合,为一大特征;
三、历史长久,并世中莫与之比,为一大特征。
从以上三特征看,无疑地有一伟大力量蕴寓于其中。但此伟大力量果何在,竟指不出。
如吾人所知,知识实为人类文化力量之所在;西洋人“知识即**”(Knowledge is power)之言极是。中国文化在过去之所以见优胜,无疑地亦正有知识力量在内。但中国人似非以知识见长之民族。此观于其开化甚早,文化寿命极长,而卒不能产生科学,可以知道。科学是知识之正轨或典范;只有科学,才算确实而有系统的知识。只有科学,知识才得其向前发展之道。中国人始终走不上科学道路,便见其长处不在此。
又如吾人所知,经济力量是极大的,今世为然,古时亦然。然试问其是否在此呢?无疑地中国过去之制胜于邻邦外族,正有其经济因素?内。然说到经济,首在工商业,中国始终墨守其古朴的农业社会不变,素不擅发财。如何能归之于经济力量?
然则是否在军事和政治呢?当然,没有军事和政治的力量,中国是不会存在并且发展的。不过尽人皆知,中国文化*富于和平精神,中国人且失之文弱;中国政治向主于消极无为,中国人且亦缺乏组织力。若竟说中国文化之力量,在于其军事及政治方面,似亦未得当。
[1]中国疆土为四百三十万平方英里,或一千一百一十万平方公里,大于欧洲全土。战前日本帝国面积,约为我百分之六;只我东北四省几已倍之。中国人口,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二十二年估计,为四万三千万人,居全世界人口五分之一。
恰相反地,若就知识、经济、军事、政治,一一数来,不独非其所长,且毋宁都是他的短处。必须在这以外去想。但除此四者以外,还有什么称得起是强大力量呢?实又寻想不出。一面明明白白有无比之伟大力量,一面又的的确确指不出其力量竟在哪里,岂非怪事!一面的的确确指不出其力量来,一面又明明白白见其力量伟大无比,真是怪哉!怪哉!
即此便当是中国文化一大特征——第四特征。几时我们解答了这个问题,大约于中国文化要义亦自洞达而无所疑。
如我们溜习闻,世界上人看中国为一不可解之谜。这是自昔已然,而因此次抗战更又引起来的。特别在好学深思的学者间,一直没有改变。惜中国人身处局中,自然不易感觉到此,而浅薄的年轻人则更抹杀中国文化的特殊。著者往年(一九三○)曾为文指出两大古怪点,指引不肯用心的人去用心。两大古怪点是:
一、历久不变的社会,停滞不进的文化;
二、几乎没有宗教的人生。
现在即以此为第五及第六特征,稍说明于次。
先说关于宗教一点。中国文化内宗教之缺乏,中国人之远于宗教,自来为许多学者所同看到的。从十七八世纪,中国思想和其社会情状渐传到西洋时起,一般印象就是如此。直至*近,英国罗素(B. Russell)论中国传统文化有三特点,[1]还是说中国“以孔子伦理为准则而无宗教”,为其中之一。固然亦有人说中国是多宗教的;[2]这看似相反,其实正好相发明。因为中国文化是统一的,今既说其宗教多而不一,不是证
[1]罗素在其所著《中国之问题》一书中,论中国传统文化特点有三:(一)文字以符号构成,不用字母拼音;(二)以孔子伦理为准则而无宗教;(三)治国者为由考试而起之士人,非世袭之**。
[2]参看王治心编《中国宗教思想史大纲》,中华书局出版。明它并不统一于一宗教了吗?不是证明宗教在那里面恰不居重要了吗?且宗教信仰贵乎专一,同一社会而不是同一宗教,*易引起冲突;但像欧洲以及世界各处历史上为宗教争端而演之无数惨剧与长期战祸,在中国独极少见。这里宗教虽多而能相安,甚至相安于一家之中,于一人之身。那么,其宗教意味不是亦就太稀薄了吗?
自西洋文化之东来,国人欲以西洋军备代替过中国军备,欲以西洋政治代替过中国政治,欲以西洋经济代替过中国经济,欲以西洋教育代替过中国教育……种种运动曾盛起而未有已;独少欲以西洋宗教代替中国宗教的盛大运动。此正为中国人缺乏宗教兴味,且以宗教在西洋亦已过时之故。然由此不发生比较讨论,而中国无宗教之可异,乃不为人所腾说,则是一件可惜的事。关于此问题,第六章将予讨论,这里更不多及。
次言中国文化停滞不进,社会历久鲜变一点。这涵括两问题在内:一是后两千年的中国,竟然不见进步之可怪;再一是从社会史上讲,竟难判断它是什么社会之可怪。因为讲社会史者都看人类社会自古迄今一步进一步,大致可分为几阶段;独中国那两千多年,却难于判它为某阶段。两问题自有分别,事情却是一件事情。兹分别举例以明之。
例如冯友兰氏述《中国哲学史》,上起周秦下至清末,只划分为两大阶段。自孔子到淮南王为“子学时代”,历史时间不过四百余年,自董仲舒到康有为为“经学时代”,历史时间长及二千余年。即中国只有上古哲学及中古哲学,而没有近古哲学,因为近古时期所产生的哲学,和中古的还是没大分别;尽管二千多年之长,亦只可作一段算。西洋便不然。近古哲学中古哲学不惟产生时代不同,精神面目亦异。这是中国没有的。冯氏并申论:中国直至*近,无论任何方面皆尚在中古时代。中国在许多方面不及西洋,盖中国历史缺一近古时代,哲学方面特其一端而已。[1]此即前一问题之?出。所谓中国历史缺一近古时代,是说历史时间入了近古,而中国文化各方面却还是中古那样子,没有走得出来,进一新阶段。这种停滞不进,远从西汉直至清末,首尾有二千年以上。
往时严几道先生所译西洋名著中,有英人甄克斯《社会通诠》一书,算是讲社会发展史的。大致说人类是由图腾社会而宗法社会,由宗法社会而军国社会;至于拂特(封建)则为宗法与军国间之闰位。严先生根据其说来看中国,**便感觉到长期停滞之可怪。他在译序中说:
由唐虞以讫于周,中间二千余年,皆封建之时代;而所谓宗法亦于此时*备。其圣人宗法社会?圣人也;其制度与典籍宗法社会之制度典籍也。物穷则必变,商君始皇帝李斯起,而郡县封域,阡陌土田,燔诗书,坑儒士,其法欲国主而外无咫尺之势。此迹其所为,非将转宗法之故,以为军国社会者欤。乃由秦以至于今,又二千余岁矣。君此土者不一家,其中之一治一乱常自若。独自今籀其政法,审其风俗,与其秀桀之民所言议思惟者,则犹然一宗法之民而已矣。然则此一期之天演,其延缘不去,存于此土者,盖四千数百载而有余也!
其次,他便感觉到难于判断中国究在社会史上哪一阶段。他只能说:
夫支那固宗法之社会,而渐入于军国者;综而核之,宗法居其七,而军国居其三。
[1]见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第四九五页,商务印书馆出版。
此即后一问题之提出了。
后一问题之提出,实以民国十七年至二十二年之一期间*为热闹。有名之中国社会史论战即在此时,论战文章辑印至四巨册,而其余专著及散见者尚多。这是出于讲社会史的更有力的一派——马克思派之所为。盖当国民党军北伐之后,革命理论发生争执,要追���中国社会是什么社会,方可论定中国革命应该是什么革命。因为照马克思派的讲法,若是封建社会便当行资产**革命;若是资本社会便当行无产**革命。从乎前者,则资产**为革命主力;从乎后者,则资产**为革命对象。一出一入之间,可以变成相反的主张。又非徒作历史学问研究,而是要应用于现前实际,关系真是太大。但中国究竟是什么社会呢?却议论不一,谁都认不清。从遥远在莫斯科指挥中国革命的第三国际,直到国内的共产党国民党一切革命家,聚讼不休,以此分成壁垒,演为派别。于是《中国社会史论战》编辑者王礼锡氏,就有这样说话:
自秦代至鸦片战争以前这一段历史,是中国社会形态发展史中之一段谜的时代。这谜的一段,亦是*重要的一段。其所以重要者,是因为这一个时代有比较可征信的史料,可凭借来解答秦以后的历史;并且这是较接近现代的一段;不明了这一段,便无以凭借去解释现代社会的来踪。这一段历史既是把握中国历史的枢纽,却是这个时代延长到二千多年,为什么会有二三千年不变的社会?这是一个迷惑人的问题。多少中外研究历史的学者,迷惘在这历史的泥坑![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