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追忆 时间诚实得像一道生铁栅栏
除了被枯枝修剪过的风
谁也不能穿越或来往
——北岛《十年之间》
【2008年10月8日】
大屿山以北,赤鱲角机场,一辆出租车正沿着海岸公路往东行。
阳光驱散海面上的薄雾,将出租车身后的影子拉长。风挡玻璃反射出阳光,从高空俯瞰下来如同一个正在移动着的光点,由海与天之间逐渐没入城市的喧嚷中。
“坐几次出租车就能让你明白哪里是真正的时装之都:伦敦出租车司机关心体育,纽约出租车司机关心你要去的几个街区之外,而巴黎的出租车司机关心John Galliano在Dior干得怎么样了……”
翻到这一页,她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笑了起来。
“小姐,来香港观光啊?”司机抬起头透过后视镜瞄了瞄这位独自发笑的乘客,用半生不熟的国语搭讪。他语速很慢,自己却并不觉得,反而似乎相当享受这种夸张的语调。
“我像来观光的吗?”她合上手里的时装杂志,反问。十月的香港并没有开始凉,她穿着一件薄薄的墨绿色针织衫,旁边座位上放着一个并不大的咖啡色旅行袋,不像是经过长途旅行的样子。
“当然像啊,游客**次来香港都会去会展**跟金紫荆花照相啦!”原来出租车司机判断的根据只有两条:**,她说国语;第二,她要去会展**。
她很戏剧感地缓缓挺直了背,将双手叠在膝盖上,调整好姿势,说:“是啊。香港春天好像比秋天冷。”
“啊?”司机一愣。
红灯,车停在十字路口等待,干净狭窄的街道上依次排满靠左行驶的车辆。车轮将贴近地面的空气划出长长的如同叹息的纹路,摩擦之后失陷在原地。
她侧过脸看了看车窗外,将那本很厚的时装杂志装进随身的手袋里。
他们已经驶进了九龙半岛。
午后的阳光刺进车窗,她还来不及眨眼,忽然感觉到整个车身一震。是来自后面那辆车的撞击。司机顾不得还在公路上,熄火,跳下车,握着手机绕过车尾冲到后面去敲肇事车辆的玻璃窗。
后面那辆车毫无反应。
出租车司机低下头来凑近驾驶位的车窗,加大了敲窗的力度。
车内坐着的人依然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仿佛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一样——忽然车门砰地弹开,出租车司机紧贴玻璃的头像砸向地面的篮球一样狠狠朝反方向甩开去,他的手机在半空中划出一条并不平整的弧线,掉落在几米之外。
他被撞晕在路边。
前面,出租车后座门缓缓开了,一只灰色细高跟鞋伸出来落到地面。鞋跟上方白皙的小腿弧线骤然拉紧,转身,另一侧腿踢了出去。
“啪”,抬起在半空中的脚踝被稳稳地握住,尖细的鞋跟平贴地擦过那只手腕,紧紧压住手腕的脉搏。她抬头,看见一个十分挺拔的女性身影,细碎的短发留在额边,皮肤是一种略微透明的白,穿着一件白底��条纹的Versace男装衬衫,袖子向上翻卷起,逆着光,看不清楚表情。
穿男装衬衫的女人似乎嘴角在微微上翘,“Hi,Veronica.”
“你是Christine?”高跟鞋一愣。
男装衬衫随即放开手。高跟鞋的右脚落下来,还没站稳便被拉住,整个人被拽进了后边那辆车里,“进来,关门。”
车像上了发条一样压着线超过前面的车辆,闯过红灯往前弹出去。瞬间将刚才发生过的一切甩在了几条街之外。
Christine刚才的微笑似乎是错觉,现在一路冷着脸,“Veronica,我说过,想保住你的小命就不要再来香港、不许打苏富比①秋拍的主意。”
“在这里见到你还真是意外。”Veronica哼了一声。
穿男装衬衫的女人是她的新搭档。在此之前她们没见过面,她只知道对方叫Christine,并不知道中文姓名。
Christine一言不发地把证件丢给她看。那是张身份证,上面姓名栏里赫然印着两个汉字:凌彤。
“从今天起我们两个就是搭档了,你对我态度亲切一点儿会死啊Chris?”对方抱怨。
“不要随便取昵称。你的证件,Veronica。”她右手握方向盘,左手伸了出来。
“行了,这么假的名字你也叫得一本正经。给你看真的!”她微微皱皱眉,随即翻出身份证递给她。
“夏寅?”凌彤终于往左微侧了一下头,接过来看了看,再递回去,“其实Veronica也很适合你。”
“你喜欢你拿去用。”
“随便你让我怎么叫。我无所谓。”凌彤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但此时此刻夏寅无心讨论昵称的问题,只说:“很感谢你提前来,不过我们好像不应该在这里见面。”
“我说过不许去会展**。上次的乾隆圆玺只能算你走运,这次不能再来了。不要让我再说第三次。”凌彤瞟她一眼。
夏寅完全懒得跟她争,“送我回刚才那里,我的行李还在出租车上。”
凌彤却轻哼了一声,“一个二〇〇六年的爱马仕旅行包就那么重要?男朋友送的?”
“关你屁事。”夏寅瞪她一眼。
“你太不小心了,”凌彤摇摇头,抬起手稍稍调整后视镜的角度,“丢三落四,我真的很怀疑你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什么。”
镜子正对着后座,夏寅看到她的旅行包此刻正躺在后座前的垫子上。行李失而复得,她顿时忘了计较是谁把她塞进这辆陌生的车,“你没打算要我谢你吧?”
“跟我回去就算扯平。”
“喂,我要偷什么那是我自己的私事,我们两个合作又是另一回事,你管我休息时间干什么?”
凌彤睫毛微微往上抬了抬,“你干什么的确不关我事,不过你要是死在这儿就跟我有关了。我看你完全不像怕死的样子,反而更紧张那个旧包。”
“停车!我们现在解散了,不用在一起工作。”夏寅啪地甩开**带。
凌彤偏了偏头,“你非要下车我不拦你,不过看看后面那部车再走。”
紧紧尾随着的是一部黑色的Cayenne S,风挡玻璃后有一张她们很熟悉的脸。
又是陆微微——她为国际刑警组织工作,这大半年来一直在查与夏寅有关的一起文物盗窃案,这回连凌彤都一起盯上了。
“怎么样,还要不要跳车?”
夏寅瞪她一眼,“开你的车,别废话!”
埃及。锡瓦绿洲。
“好啦,各位团友,我们今天到达的锡瓦绿洲非常出名,它位于埃及**开罗以西,地处干燥的西部沙漠内,与利比亚的国境相距还不到四十英里,是广布于北非的诸多绿洲之一。大家从车窗外可以看到,绿洲坐落于Great Sand Sea边缘地带,海拔高度为低于海平面十八米。
“锡瓦之所以神秘,很大原因是锡瓦与开罗之间横亘着五百公里的漫漫黄沙,使得锡瓦绿洲文明与尼罗河谷文明被相互隔绝,平行发展,彼此都不甚了解——不像拜哈里耶、费拉非拉、达赫莱、哈尔加这几个绿洲,自古被埃及统治。锡瓦直至埃及的末期王朝时才被纳入埃及版图,并于约公元前六世纪建造了**的Temple of the Oracle,使锡瓦成为了神圣之地:古希腊人视之为神居之所,还认为这是神明直接对人类下达旨意的地方,更有人将这里阿蒙神庙里的祭司当成天神下凡,来锡瓦朝拜的人络绎不绝。”
香港籍导游握着话筒,咬字用力地说着国语,唤醒整车恹恹欲睡的游客。坐在大巴倒数第四排座位上靠窗位置的夏寅稍微抬了抬头,轻声问身旁正在闭目养神的凌彤:“喂,你还没回答我,干嘛安排我们来这个鬼地方?”
凌彤头也不抬,回答道:“从过马特鲁港开始你就不停地啰唆,不如自己看窗外。前面Shaali是十三世纪的土城遗址,锡瓦的制高点。在这里看看风景应该很适合你。”
“你不要这么夸张……”夏寅一激动提高了声音,忽然发觉了,又把声音压下来,“不要这么夸张好不好?就为了不让我去苏富比秋拍,把我带到这么一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旅行!”
“你不信我的话可以自己跳车走。不过我看你不会,因为一跳车你包里那面新的YSL化妆镜就碎了。”凌彤*可恶的习惯就是说笑的时候脸上都不带笑容。
夏寅这回不生气了,慢条斯理地回嘴,“看外表看不出来你还挺八婆啊。我记得我逛街的时候你正在处理你的破车。”
“谢谢。做我们这行,不细心早挂了。”凌彤把太阳眼镜调整了一下,继续闭目养神。她今天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上衣,米色工装裤,球鞋,背包。装束上跟普通游客没有两样。
夏寅的大卷发束在右耳边,穿着一件黑色深V针织衫,深蓝色牛仔裤紧得像贴在皮肤上一般,整个人显得更娇小了。
“好吧,你看准了我一定听你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夏寅扭头看窗外。
她们俩对话的声音已经很低了,却还是有个人从前排探出头来,问:“Hi,两位也不是香港人吧?是从国外回香港,还是从内地过去旅行的?”
夏寅正要演戏演到底,挤出一个微笑接着海阔天空胡编一通,只听见凌彤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None of your Business.”
那人居然也不生气,连忙解释,“噢,我也不是香港人,只是在那边工作一段时间。工作结束了,离回去还有几天时间,所以出来旅行一趟。”说着,他拿出名片双手递给她们。凌彤闭目养神,完全当他不存在,尴尬中夏寅接下了名片,说了声:“谢谢。”
他叫陆之辰,名片上的Title是“造型师”。
“难怪你皮肤这么好。”夏寅看着名片,笑了笑。
他有点不好意思,刚要开口,凌彤对夏寅扔了一句:“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要下车了。”
夏寅只好对陆之辰做个鬼脸,立刻跟上凌彤的脚步下了大巴。
夜渐渐降临,他们整团人留宿的酒店是一座充满中东风格的城堡。
坐在房间的白色矮沙发上,夏寅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喂,凌彤,这地方好像还不错,要是再有个音响就更**了。”
“累不累?”凌彤忽然莫名其妙地问。
“怎么可能不累,”夏寅心不在焉地抓起一筒薯片,“我还搞不懂你为什么非要带我来这种地方,还跟团。”说完往嘴里塞了两片薯片。
凌彤坐直身体,放慢语速,“你认为姓陆的是怎么跟上来的?”
“这太不奇怪了。让她盯好了,盯得越久,跟丢之后就越不爽。这本护照我大半年都没换,让她跟着我旅行,就是在等着攒够了哪天给她个惊喜。”她接着又往嘴里塞了两片薯片,“这件事情*妙的地方在于,姓陆的八婆从没见过我正脸,不知道我的国籍,一旦没有那张假护照的出入境记录,她就抓瞎了。”
“噢,那要感谢你给我看了张真的身份证。”凌彤接过薯片筒晃了晃,“你还想给她惊喜,在香港她差点就给了你惊喜了。”说完也往嘴里扔了两片薯片。
“好了,整筒给你吃!”提起“香港”两个字,夏寅一下子没了心情,抱着抱枕躺进了沙发。
“所以,你可以睡四个小时。我们在天亮前出境。怎么从旅行团脱身不用讨论了吧,这个你擅长。”凌彤总结完毕,抱着薯片筒坐到了一边,塞上耳机开始擦随身的军刀。
夏寅躺倒在了沙发里,“救命啊,这叫什么日子……”躺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一骨碌爬起来跳到凌彤面前,“喂!你是不是又在拿我的擦银布擦刀?”
“不然用什么?给我个更好的选择。”凌彤头也不抬。
“好吧。那你得告诉我,你那辆破车真的处理掉了?”夏寅见她这几天来对在香港那部车提都没提,忍不住问。
“一部二手车,甩掉姓陆的八婆,带回你的小命,也不算赔。”
中国,北京。八达岭高速水关长城出口。
“怎么样,舒服吧?”SPA房里,夏寅趴在纯白的床垫上,偏头问旁边的凌彤。
凌彤虽然说出的话像是在感叹,但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回来**,随便睡一觉上万块钱就没了,你也太能败家了。”
“小姐,要懂享受生活好不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还想着人民币,你俗不俗啊?”刚刚从埃及晒太阳回来的夏寅貌似趴得很舒服。
“那倒也是,趁着还有命在过得舒服点也没错。”凌彤也趴着,眼睛微闭。
“跟你相处这么几天,就这句话*有道理。”
凌彤忽然想起这两天果然没见有人跟踪了,便问:“你什么时候换的护照?”
“谢谢,要动作慢到能被你发现,我早挂了。”夏寅终于找到机会COS凌彤的名言,闭着眼睛,头也不抬,“怎么样?休息够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要不要先开工再回家?”
“我没问题。”凌彤披着浴巾坐了起来。
“OK,一会儿去租辆车。开工。”夏寅翻了个身,也坐起来。
凌彤从衣帽架上取下外套,手伸进口袋摸出一把钥匙丢给她,“租车?你也太不专业了吧。”
“听说你是直接从比利时回来的,怎么会在北京有车?还有,你怎么会有国内的驾照?”夏寅接过钥匙,举着看了看,看到钥匙扣上还挂着个拇指大小的维尼公仔,忍不住抬了抬眉毛。把钥匙扔还给她,“你自己来吧,我不会开车。”
“不会开车你还当贼?”凌彤接住扔过来的钥匙。
“当贼就要会开车?不如去考个直升机执照好不好?”
“好吧,那我开车,你打车。”
“喂!”
……
夕阳的光晕从头顶散去,天渐渐黑下来。
树影投在被路灯照成暗橘色的地面上,两名保安坐在窗后鼓捣着手机,对竖在面前的显示器毫无兴趣,直到一束车灯照过来,他们才停下手抬起头。
车窗往下移,戴着太阳镜的凌彤伸出左手刷卡,前方闸门无声地向另一边缓缓移开。
保安见是业主,便又低下头去,不再理会。
凌彤沿着路上行驶,大约三四分钟后,停在一幢空置的小别墅前,熄了灯,缓缓停进没有锁的院子。她在黑暗中安静迅速地将车精准地泊进院墙的阴影里。
隔壁院里种着叫不出名字的灌木,铁门边还挂着几丛蔷薇,浅粉色的花在路灯下像被染上了橘色。
灌木背后的院子里,趴着的就是那只雪白的大萨摩耶了。
此时此刻,凌彤从膝上的电脑屏幕里清晰地看到了它。整个画面安安静静,房门却大开,玄关处的一块长方形地毯斜斜地伸出来,一角搭在门前的大理石台阶上。明显是什么人匆忙离开时不小心踢了出来,没有还原。
她闭紧车窗,抬起手腕看看表,接着稍微调整耳机,问:“还差五十秒到八点。”
另一端传来夏寅的声音,“没问题。”
手表指针缓缓转过大半圈,门外的引擎声由远及近。
屏幕上,画面陷入预期的混乱。院子里被盗的迹象太明显了,从车上下来的一对男女见状冲进了房门,凌彤跟着他们的位置移动将画面切换进大厅、楼梯,随着男主人上楼的身影切进了走廊*左边一间房里。
那是一间书房。贴着墙站立的书柜一侧是一个摆满茶具和迷你盆栽的圆形展架,将宽敞的空间一分为二;檀木沙发躺在另一侧,沙发背后的墙上悬挂着一幅韩斡的《照夜白图》。
男主人冲进书房,站上沙发,**个动作就是取下那幅画放在脚边。
原本被画遮住的位置正是保险柜。
凌彤听见耳机里的声音在问:“喂,摄像头虽然便宜,效果还不错吧?”
“Perfect.”她合上电脑屏幕,从后座上拎过手提箱开门下车。
“好,为了感谢你的表扬,跟我倒数三二一,有惊喜。”此刻,夏寅坐在距离目标大约一百米左右的一家咖啡厅里,太阳镜遮住了半张脸,下巴也被电脑屏幕挡住了。
屏幕上,女主人正拿起家里的电话报警。
——三,二,一,夏寅盯着屏幕,数着节奏敲下Enter键。
与此同时,女主人按下电话上的拨号键。话筒里传来的并不是等待接通的嘟嘟声,而是一首歌。爵士钢琴、小号和一个很有磨砂玻璃质感的男声响起:
“Oh it's time to dream,
A thousand dreams of you!
It’s been so grand
Together, yes together.
……”
看着屏幕,夏寅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喝了一大口果汁。
即使他们改用手机报警或者通过门禁系统跟物业联系,结果都一样——七分钟之内,身边的所有通讯工具都只会给出同一个反应:播放这首《A thousand dreams of you》。
她关上电脑,按响了服务铃,远远地对正迎面走来的服务生挥了挥账单。
“这首歌有多长?”凌彤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播放一次三分三十秒,还会再循环一次。所以你有七分钟,Good Luck!”
“OK,你也小心。”
大约两分钟后,陷入混乱的那一家门铃响起。
电话和报警系统里传来同样的音乐声,门铃响起,门边的显示屏上也看不到画面。这种情况下有人来访显得格外诡异,于是,主人夫妇两人果然一起开门出现在了房门口。
院门大开,来访者却只是站在门口,没有走进来——那是个身形娇小、学生打扮的女孩,穿着衬衫牛仔裤和针织外套,还背着双肩包。应该是住在附近的邻居。
“请问这里出了什么事吗?我刚经过,看到大门是开着的,连车门都没有关好。”她指了指斜停在院子里的车。
原本就在强作镇定的两人互相对望了一眼,神色既惶惑又尴尬。
见状,女生继续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太阳镜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只看到嘴角微微上扬,眉目弯出柔和的曲线,声音温暖。
她身上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莲花和柚木香气,还有一丝檀香的宁静味道,无形之中充满令人安心和沉醉的力量。
凌彤从窗台上无声地跳进屋内,关上阳台门窗,举着电筒进了走廊。
书房的檀木沙发上正挂着那幅《照夜白图》,装裱精致,画框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边缘处清晰地印出几个指印。很明显是刚才男主人留下的。
戴着白手套的凌彤取下了那幅画,保险柜的银灰色外壳显露在眼前。
她打开随身的工具箱。
一声“咔嚓”,柜门打开,里面安静地躺着一件修长圆润又通透的六节青玉琮。
福泉山出土的兽面纹玉琮,正是收藏家们梦寐以求的良渚文化玉琮中稀有的藏品。
她从小手提箱里拿出准备好的复制品替换上去,锁好柜门,将《照夜白图》挂回原位;接着转身跳上书桌,摘下附着在顶灯边那个纽扣大小的摄像头,借着黑暗进了走廊。
当她清理掉大门玄关处的*后一个摄像头时,第二遍音乐声还没有完全停下。她走出门时,院子��早已空无一人。
她俯下身摸了摸一直在昏睡的萨摩耶,手指在它颈边触摸到硬物,随即拔出一支不到三厘米长的小针管。
“Good boy!”她摸摸它的头,走出门去。
她打开车门,看到夏寅坐在副驾驶位上,早已经换好了刚入境时穿的那一身衣服和高跟鞋,对她笑笑,“Welcome!”
凌彤将小手提箱扔向后座,戴上太阳镜,发动了车子,“谢谢。”
车继续沿着山坡上行驶,十分钟后,从与来时相反的方向驶出了另一侧大门。
“剂量不小,估计到半夜都不会醒。”车驶出几公里,凌彤摘掉太阳镜,忽然说。
“还在想那只狗?我还以为你会想想等钱到账后要怎么花。”夏寅说着,伸手去按CD机的播放键。
还是刚才那首歌——爵士钢琴、小号和男声在车里响起:
“Oh it's time to dream,
A thousand dreams of you!
It’s been so grand
Together, yes together.
……”
凌彤皱皱眉,“你喜欢听这么风骚的歌?”
“这么风骚你都不喜欢吗?”夏寅反问。
“我不喜欢Louis Armstrong。”
“所以我们正在听的是张国荣版。”
“你什么时候把CD塞进我车里的?”
“刚才啊。”夏寅正剥着一块黑巧克力,“你就不好奇那对男女是怎么被我支走的?”
“我为什么要好奇?”凌彤还是面无表情。
“哎……”夏寅将巧克力丢进嘴里,伸手放低座椅靠背,整个人躺了下去,感叹,“开手动挡车的女人就是这么无趣!”
“吃黑巧克力的女人才无趣。”凌彤手放在方向盘上,不带感情地反驳。
“我?我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好不好!倒是你,车上一张CD都没有;你穿的bra是肤色的;你不化妆也就算了,还经常面无表情……就你这样还说我无趣?”
“你什么时候看到过我的bra?”
“不要岔开话题,我比较关心你为什么说我无趣。”
“Well,当时在苏富比春拍当众偷走乾隆圆玺、轰动一时的天才Veronica现在正跟我一起工作,我们千山万水地逃过了ICPO②的追捕,回来之后就是做这些事情?”
“哇,没想到你也这么肤浅!”夏寅闻声又坐了起来,“如果你想表达的是对我们目前工作的失望,那就太没必要了。虽然技术含量是低了点,但你别小看今天的成果,至少……”
“至少卖到人民币两百多万,不用再重复了我记得。”前面距离红绿灯还有不到二十米,凌彤问:“往哪儿走?”
“直走,前面十字路口右转。”说话间,她忽然调直座椅,关上CD机,转向凌彤,严肃地问:“喂,你这该不是**次吧?”
“什么**次?”
“**次亲自偷东西啊。所以你才会这么失望,因为情节一点都不惊险,比你以前干的活无趣多了。”
“你废话真多。”凌彤伸手去按CD机的播放键。刚才戛然而止的音乐从切断的地方开始继续,音符依然流畅:
“And if you do ,
I dream my whole life through.
A thousand, a million, a zillion dreams of you……”
男声意犹未尽地唱出这句歌词的*后一个元音,钢琴和小号声突然再一次被拦腰截断——凌彤想到了什么,啪地又按下停止按钮,问:“我以前的事你都很清楚,那你以前的搭档呢?”
夏寅瞪她一眼,“喂,你既然开了CD机就让我把这首歌听完行不行?”
“**次是你中途关掉的。”凌彤不以为然地看了看她。
“好,一人一次扯平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既然你问得这么具体……好吧,我告诉你,”夏寅将身体倾向驾驶位,表情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其实我有耳洞,只是没戴耳环而已。”
“你有耳洞跟你以前的搭档有什么关系?”
“那我以前的搭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她恢复坐姿,调整回正常音量,反问。
凌彤毫不理会她这一套,继续追问:“当然有。我接替了他的位置,总该知道他是为什么让位吧?”
“少废话,开你的车。”夏寅立刻挂出一张面具脸,扔下七个字。
车灯默默地划开夜色,转过弯,将一盏盏斑斓却静止不动的路灯留在了身后。
车停在路边一幢大厦的B2层。她们从客梯上到地面,出口右手边就是一家小咖啡厅,玻璃被木门框环抱着,隐隐约约透出室内灯光的轮廓。抬起头,整个二楼是从顶到墙全透明的玻璃结构。店名嵌在一楼入口顶端,木板上那两个汉字缀满了细碎的小灯:“浮岛。”
穿着深蓝色制服裙的服务生June正小心翼翼托着托盘在桌子之间穿梭。此时,一层连一个空位都没有。
June刚要转身回吧台,隔着挤满客人的大厅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于是回头对老板娘笑,“好准时,房东姐姐回来了。”
老板娘抬起眼睛,浓密的睫毛在昏暗的灯光下美得有些失真——她看上去年纪跟夏寅差不多大,有一张标准的芭比脸,长发染成亚麻色,美得毫不遮掩。
进门来的的确是夏寅,她身边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短发女人。
“出去大半年,今天舍得回来了?”刚刚还神情慵懒的老板娘明显眼睛一亮。
“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夏寅指了指旁边,“凌彤。”
June刚准备开口问句什么,夏寅抢先发言了,“你又瘦了。再瘦就不用带钥匙了,直接从门缝钻进来。”
“你换句台词行不行?每次见到我都是这句话,我也没能真从门缝里进来过一次。”June将托盘放到吧台上,“要喝什么?”
老板娘在吧台后笑了,“不要在我面前讨论钻进门缝的问题,我这里是咖啡厅,不是霍格沃茨。”
“不用招呼我们了,你先忙吧。”夏寅把手伸进吧台里边拎出来两颗樱桃,递一颗给凌彤。
“你这人能不能有点长进,专门偷我盘子里的东西吃?”老板娘拍她的手背。
她摇摇头,边吃边说:“谁让你没事非要藏盘樱桃在那儿,从来不换地方。”
老板娘朝凌彤的方向偏了偏头,问:“你朋友?怎么都不见说话。”
“我新室友凌彤。闷是闷了点,不过胜在实用。” 夏寅又拎出一颗樱桃。
对方笑,“如果不是个女人,我简直要怀疑你是在形容男朋友。”
夏寅这才想起来,转过头向凌彤介绍,“这位状如模特的老板娘就是Eva,我从不收她房租,所以这家店算了我一份。”
Eva将樱桃盘子从夏寅手底下抽走,“好,现在这盘状如樱桃的幻觉消失了。”她转过身给凌彤端出一个盛着冰激凌的高脚玻璃杯,“朗姆酒味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谢谢。”凌彤接过来,却诧异地看到Eva接着在旁边放下了一个白色骨瓷小碟子,里面摆着一枚直径两厘米大小的硬币。硬币两面都是花纹,灯光昏暗,看不清楚图案。
Eva朝右边指了指,饱满的红色指甲油让她的手指看上去更白了。墙边立着一台挂钟造型的投币点唱机,暗红色木质外壳在灯光下充满了岁月感。
“每位来浮岛的客人都可以获赠一首歌。当然,你要自己继续多点几首也没问题。旁边可以换专用硬币。”夏寅偏过头看着凌彤,示意她也去试试。
“你想听什么?”凌彤拿起硬币,问。
夏寅用手指了指自己,笑,“我?这台机器跟我很熟,不用客气。你**次来,还是挑你喜欢的吧!”
凌彤走到点唱机边,投下硬币。这台机器用的依然是古老的纸质Menu,藏在玻璃隔板后,需要一页一页按键往后翻。她翻页和选择两个动作之间几乎没有空隙,不带一点犹豫地选定,回座位。
点唱机里飘出浓郁的三十年代味道,犹如老式电子管收音机播放的歌声,激昂的音符包裹着圆润的外壳,从空中优雅地纷纷落下,掷地有声:
“I don’t want to set the world on fire,
I just want to start a flame in your heart
In my heart I have but one desire
And that one is you
No other will do
……”
正弯腰给客人加水的June猛然端着水壶挺直了背,回过头看向吧台。Eva把刚刚拔出的果汁瓶塞顺手放进了装樱桃的盘子里。
她们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再同时转向了夏寅。
夏寅茫然地坐在那里,音乐声逐渐将客人们细碎的交谈声掩盖。
Eva眉尖轻轻一挑,对June使了个眼色;June疑惑地瞪大了眼睛,随即恍然大悟,迅速放下托盘从吧台处往后门钻去。
墙上时钟的秒针刚走了十一格,整个浮岛突然陷入黑暗。音乐声戛然而止,正在聊天的顾客顿时感觉到自己的声音被抽掉了背景,异常清晰又失真。
断电了。身边这个小世界的真实感瞬间不翼而飞。
短暂的黑暗只持续了几分钟,灯光重新亮起来。
June投了个硬币,点唱机便慢悠悠地开始唱《Smoke gets in your eyes》。音乐声缓慢悠扬,灯光柔和温暖,刚才轻微的骚动立刻被抚平。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夏寅离开了座位,凌彤一路目送她进了洗手间,这才把视线收回来,似有疑问地看向Eva和June。
她们大眼瞪小眼了一阵,但很显然眼神交流解答不了任何问题。
于是凌彤问:“需不需要这么大动作?”
June趴在吧台后,压低声音,伸出一根手指做警告状,“记得以后千万别点那首歌,不然结果就是害我去拉电闸!”
“那首歌有什么问题?”
June做了个纠结的表情,欲言又止,*后悄悄指了指洗手间方向,“明白?”
“不明白。”凌彤一头雾水并且完全不能领会如此暗示。
“哎,过不了多久你就明白了。”她摇了摇头,从吧台后钻出来。
“可是,喂,没人告诉我我怎么会明白?”没听完凌彤接下来的发问,June已经又端起托盘,走向某一张桌子。
正在做冰激凌的Eva见凌彤回过头来看向她,便保持姿势,大大的瞳仁朝旁边动了动,示意夏寅已经从洗手间出来了,正走过来。
夏寅坐回原位,随手接过Eva递来的水杯,沉默地喝水。她线条干净紧致的小鼻子随着上嘴唇一起陷入透明的玻璃杯口,在灯光下看来有种不真实的清透感。
一时间吧台边没有人开口说话。Eva和凌彤见她抬起眼睛,立刻不约而同将视线移开,装作没有在关注她的样子。
“别装了,也不用一听到那首歌就去拉电闸。”夏寅嘴角微微朝两边翘起,像在微笑,声音却又很平静,“我听什么都无所谓。”
“呃……”Eva迟疑地抬了抬眉毛,轻轻咬住嘴唇,像是试探地问,“你们要不要吃点什么?”她那张精致的芭比脸上,尴尬表情也显得很可爱。
“不用了,我们上楼休息。明天能不能下来蹭早餐?”夏寅随手拎过身边高脚凳上放着的行李包,拍了拍凌彤,示意一起上楼。
“少来这一套,我就算说不能你也会来的。”Eva笑了笑。
“上去了,晚安。”凌彤接过夏寅手上的行李包,侧身让她走前面。
夏寅转身推开后门,边走边从手袋里找钥匙。
浮岛的后门已通向小区内,穿过正对面的小花园,她们进了其中一幢高层。刷卡推开楼道入口的玻璃门,一排银灰色的信箱静静地站在右手边。
夏寅走到跟前,打开标有1702的信箱。里面没有报纸,只躺着几个扁平的白信封,像是银行信用卡账单。
她拿了信,凌彤已经按下电梯在等她。
电梯停在十七层,房门却并不开在电梯两侧的斜对面,需要绕个半圆走到电梯侧面,左右两户出入时互相看不到对方的门。这样的设计有点浪费空间,却很有些**的疏离感。
两人进屋,这间东欧风格的复式小窝的全貌才显示出来。整个屋子色彩冷静,基调简约,到处是流畅的几何造型家具和饰物。
凌彤刚换好鞋,正停在门口环视这个家。
“别这种表情,以后你也住这里了。”夏寅提过行李往楼上走,顺手指了指一间房,“不介意你就睡那间。”
凌彤一动不动。看着她。
“发什么愣,你不用休息的?”夏寅有点奇怪地问。
凌彤问:“我们认识不到十天,见面不到一个星期,你就带我到这么私密的地方来?”
夏寅反问:“我需要防备什么?就算你真的能做出什么来,*多也只不过是出卖我。我不在乎。既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要明白活着的每**都已经是赚的;与其小心翼翼自己难过,不如一切想简单一点。”
“这么说,你并不是信任我这个人,而是无所谓?”凌彤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两者是一样的。”她笑了笑,“如果你不反对,我先去洗澡了。”
“让我做只路过蜻蜓/ 留下能被怀念过程/ 虚耗着我这便宜生命……”
晴天,午后。音响里反反复复放着这首《路过蜻蜓》,夏寅和June 坐在浮岛二楼玻璃屋的秋千椅里,看书的看书,听歌的听歌。
这么好的天气应该用来约会,好天气时Eva从来不会窝在家里,她们早已经习惯了;只是,今天不在家的居然还包括凌彤。
“凌彤那家伙什么时候出去的?”夏寅从面前的盘子里拿起一颗葡萄,边小心地剥皮边问。
June指指楼下,“十分钟前回来了,你没发现吗?”
“不会吧?这么早就回来?”夏寅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不奇怪,我也没看见她回来,看见的是她的车,刚刚开进你们的车库了。”June边说着,边吃了颗葡萄。
“你慢慢吃,我回去看看。”夏寅站起来,把一盘葡萄推到她面前,说着就奔了下去。
以前,车库只有陶远用,现在已经有快一年连门都没有开过,更别说打扫了。夏寅一直不会开车,连曾经的车钥匙都扔在了衣柜的某个角落里。
而今天,凌彤没跟她说一声就直接把车停了进去。
冲到车库,正看见凌彤锁好车门往外走。她穿着浅灰色上衣和米色长裤,细碎的短发在低头的瞬间半遮住眼睛,看不清楚表情。车库里竟然干干净净。
凌彤抬起头看到夏寅,嘴角微扬算是笑了笑,“要出门?”
“你打扫车库了?”她答非所问。
“这里有地方停,总不能老停在人家写字楼B2吧。”凌彤不以为意地答了一句。
“我不会开车,也不用车库,所以从没打扫过。”夏寅很没逻辑地补充,“还有,你停进来怎么也不先说一声,吓我一跳。”
“家门钥匙和车库钥匙你都给我了,还需要说吗?”凌彤的表情很淡然,仿佛不声不响清扫掉车库里陶远留下的杂物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出去逛街?”
“对啊。约了人,正准备过会儿再出门,看见你回来就提前下来了。”
夏寅的确是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深灰色羊毛小外套下面是及膝百褶裙和长靴,卷发打理过,身上的香味隐隐约约。
凌彤下意识地微微缩了缩鼻子,“你今天香水味跟昨天不一样?”
“你鼻子真灵。保险起见,我工作的时候永远不会用平时用的香水。”她习惯在工作时用YSL Paris,而这种味道工作之余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很多年来都是如此。
“今天的比较适合你。”凌彤似乎心情还不错。
“谢谢,那要不要也送你一瓶?你今天的Blue Jeans实在太闷骚了,不适合干我们这种低调的工作。”夏寅也闻出了她身上的淡淡香水味,趁机调戏起她来。
“不用了。工作的时候我身上也没有味道。出门要不要我送你?”
“存着,下次想让你送的时候再用。”
“存着?我只保留**,过期作废。”
两人说着话走出车库,凌彤关好门转身上了楼。夏寅正往外走,只见Eva从外面回来,手上抱了���大束新鲜的泰国兰。
夏寅见状随口八卦了起来,“谁送的?又只把花抱回来,卡片估计又被你丢了吧。哎,送你花的男人们真可怜……”
“你呢?今天陶远车库有了新主人,杂物被清走了,心情还这么好?”Eva比她还八卦。
“我懒得跟她计较,更懒得跟你说,你们女人真是麻烦!”夏寅扔下这么一句之后扬长而去,留下Eva在背后问:“喂,难道你是男人?!”
夏寅走进商场的时间是两点三十二分,因为交通原因迟到且只迟到了两分钟。她约了她的医生Stephanie。
此时,Stephanie右臂挽着手袋,左手握着的电话刚刚跟夏寅通过话,正站在护肤品柜台前边看边等她。
她们也有大半年没见了,像久别重逢的闺蜜般在商场里拥抱,喧闹的四周没有人特别留意,也没有人驻足旁观,她们两个的身影迅速被人潮吞没。
“Stephanie,我有多久没去你那里了?”夏寅边习惯性地一件件拨动衣架看着架上的冬装,边偏头问。
Stephanie随手挑出一件灰蓝色毛衣在夏寅身上比了比,答道:“你不觉得少去我那里是好事吗?”
“我想说句很老土的话,那就是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一个坏。”她接过那件毛衣,“坏消息是我不退休了,好消息是因此我以后还会经常跟你逛街或者去你那里。”
“那我宁愿你别来看我。”
夏寅将衣服挂回架上,回过头,“Stephanie,你这好像不是对客人的态度。”
“我宁愿少你一个客人。别干了。”
她拍拍Stephanie,“别担心,人一辈子只有几十年,如果停顿下来我根本面对不了过去的生活。或许陶远的结局才*幸福。”
“你不可能永远活在记忆里。虽然人只有回溯过去才能决定自己的未来,但未来并不存在于过去中。”
“知道。别担心。”站在商场电梯上,她们若无其事地微笑,她们之间的交谈在旁人看来就像是讨论天气、唇膏的颜色一样普通。
两个人的对话到此结束,因为电梯把他们送上了一层。到车饰专柜,夏寅拖着Stephanie杀了进去。
她一排一排看过去:这个车枕颜色太鲜艳了,这个形状又太傻,这个图案还不错,枕芯的公仔棉摸起来也很舒服……*终挑好两对,边出门边从包里翻出手机来,给凌彤打电话。
电话接通,夏寅劈头就问:“喂,那个谁,你的车是不是没有车枕?”
“有啊,只是没用,怎么了?”凌彤对于这类简单问题永远是不经思考就回答。
“噢……没怎么,看到个车枕挺好看的,你有那就算了。”夏寅迟疑了两秒,挂了电话,把装着车枕的纸袋塞进了另一个大购物袋里。
Stephanie在一边笑,“有新男朋友了?刚开始交往?”
“这么敏感,你做医生的还是做小报记者的?我早就不近男色了。我新搭档是女人,跟我一样是进女洗手间的。”夏寅瞪她一眼。
“还要往上继续逛?” Stephanie看看楼层,又看看夏寅。她们已经快把整座楼逛完了,再上楼就只剩下餐厅了。
夏寅笑了笑,“有个戒指送去改尺寸了,我去拿。你到楼上那家甜品店等我吧。”
“还记得我爱吃楼上的咖啡布丁,好吧,算没白陪你逛街。要不我陪你下去吧。”
“你还是去等我吧。我很快。”夏寅说完,自己转身上了往下的电梯,往珠宝专柜的楼层走去。
她要去拿的戒指在这里已经放了很久。
戒指是陶远送她的礼物。刚买回来时她试着戒圈有点大,于是那天一起送来改,约好两个小时后取。那天跟今天一样,阳光很好。他们决定先去看场电影。
在影院门口,陶远替她打开车门,说了这辈子*后一句话:你等等我,我去停车。
夏寅下车,他回到驾驶位上。然后汽车爆炸了。
……
“小姐,您的戒指放在这里已经有超过九个月了。”专柜小姐接过她的票据,有点好奇地说。
但,得到的回答只有简单的一个字:“对。”
此刻,那枚戒指终于躺在了夏寅手掌心里:蓝宝石镶嵌进银白色的细圈里,戒圈内刻着“Veronica”。
等上到八楼,Stephanie坐在一张靠着玻璃墙的小小的桌上,已经替她点好绿茶布丁。夏寅没说话,她也没多问。于是两人难得地安安静静吃完甜点,一起去浮岛。
这个时候的浮岛刚刚开始营业,客人陆续到来。凌彤坐在吧台边玩着打火机。
夏寅走过去拍了拍她,“喂,给你介绍,我们的医生Stephanie。这是凌彤。”
“Hi!不过,为什么是‘我们’的?”
“如果你更喜欢在医院排队,我也不介意。”她在她旁边坐下,又伸手去吧台里面偷樱桃——今天摸了个空。
Stephanie看了看表,“今天不能陪你们吃晚饭了,一会儿我约了朋友。”
“不会又约了你儿子的英文老师吧?”夏寅说这话的表情有点愤愤。
“别这种表情,你们互相没什么好感没问题,不过对我来说都是朋友。下回聊,先回去了。”Stephanie随意地笑笑,出了门。
凌彤这才又开口,“你们两个很熟?她儿子的英文老师关你什么事?”
“她是我姐妹,而那个老师想打她的主意。”说完,她还补充了一句,“男人对女人的企图只有两种,要么就是他想给你什么,要么就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很不幸,我看那个男人就属于第二种。”
凌彤漫不经心地玩着打火机,“难道Stephanie自己不会分辨?还有,她老公呢?”
“她老公跟我老公一样,死了。”夏寅轻描淡写地说。她的侧脸正对着凌彤,像面具一样看不出表情。
“唔,你结过婚?”
“没有,正准备结婚就死了。”
“怎么出的事?”
“车爆炸,他死了,我没事。别问我原因,别问我谁干的,因为我想尽了办法也没搞清楚。”
两人说着话,夏寅不经意地扭过头去环顾四周。此时客人已经多了起来,渐渐西斜的阳光透过玻璃门窗,将投射在地上和桌上的阴影缓缓拉长。
凌彤瞄了一眼墙边那台点唱机,将手中的打火机放下,看着她,问:“《I don’t want to set the world on fire》也跟他有关系?他就是你以前的搭档?”
“你对他很感兴趣?”夏寅反问。
“你这个反应,说明我两条都猜对了。”
“猜对又怎么样?请你吃饭庆祝?”
“对不起,不应该问你这些。”
“我没听错吧?你刚说什么?”
“我说我先上去了。那边有个男人一直在看你,估计是见我在没好意思搭讪吧。”凌彤指了指她身后大厅的某个角落。
夏寅头都没回,也跟她一起站了起来;“走吧,一起上去。我得有多无聊才会坐在这儿等陌生男人来搭讪?”
上楼回家,夏寅进卧室还不到二十分钟,听见敲门声。这间屋里除了她自己就只有凌彤,于是她很没形象地依然抱着本书趴在床上,说了声“进来吧”。
门开了,凌彤穿着睡衣,斜倚在门边,问:“晚上还出不出去吃饭?”
“你要不反对的话,一会儿我叫外卖好了。”夏寅眼睛没离开手中的书,凌彤看清楚了封面——是一本厚厚的《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
“噢,好。没事我洗澡了。”她站直身体打算回房间。
夏寅抱着枕头转过脸来,“嗯,等会儿见。”
凌彤走了两步忽然转回身,像想起什么事的样子,“呃,那个,你今天,打算买车枕了?”
“随便看看的,怎么了?”
“没怎么,我现在觉得我买的那两对颜色不太经脏。你看书吧,没事了。”说着,她把门带上了。
夏寅跳下床,在一边堆着的购物袋里翻来翻去翻出了那四个车枕,很可爱的骨头造型。不过,凌彤怎么会喜欢这么幼稚的东西?想着,又把车枕塞进了袋子,往衣柜里扔去。
次日清晨,公墓。一排排石碑安静地立在松柏之间。
那是靠近山顶的某一块石碑。一大束蓝紫色的鸢尾遮住了墓碑上的字,平躺在地面上的黑色石碑里有一张照片,那是一个眼神清澈的男人,短发尾端带有自然的微卷,干净的下巴上没有胡碴的痕迹。
花瓣上还隐约挂着水珠,墓园上空的天澄蓝无比。
“有个渔夫,在海边捕到了一条很漂亮的美人鱼。他思考很久,还是将美人鱼放走了。朋友们不解,纷纷问:Why?而渔夫反问:How?” 石碑前,夏寅俯下身,右手指尖轻轻触摸着照片上那张脸,“怎么样,今天的笑话好不好笑?你现在不打岔了,我讲笑话都不习惯了。”
照片上的男人依然安静地微笑着,透过冰冷的石碑,透过干燥的尘土,透过树叶和风的声音,永远不会消失,永远不会老去。
“我去把戒指拿回来了,这大半年我的手指没胖也没瘦,戴上还是刚刚好。还有,凌彤把车库打扫干净了,你堆在里面没清理的那些杂物也都丢掉了。你没见过凌彤,其实她这人也不错,就是有时候讨厌了点。如果以后有机会就带她来见你吧。你就好了,一直一动不动地在这里等我,把其他事情全部都留给别人去做。不过算了,看在你喜欢听我讲笑话,我就不跟你计较,经常来陪你好了。”
她闭上眼睛。
四年前的夏天,他们蜷缩在一辆肮脏的小巴士里,颠簸过爱达荷州立公路。没有药品,没有一件行李,没有同路的旅人,在燥热中机械地驶向边境。陶远左臂的弹孔已经感染,他一动不动,整个人如干尸般挂在方向盘后。他们连干净的纱布都没有了。
夏寅只穿着一件脏得辨不出颜色的薄背心,内衣早已经剪下来给陶远做了冰袋。她的牛仔裤剪掉了大半截裤腿,边缘隐约还留有凝固的黑褐色血迹。
“换我来开。”夏寅按住他的左手。方向盘滑动了一下。
“开什么玩笑?你会开车吗?”陶远小心地牵动嘴唇,注意不碰到脸颊上的擦伤。
“你跟我说应该怎么做就行了,已经六七个小时了,你的手不能再这么放着了。”
“有没有什么新笑话可以讲?”陶远忽然问。
“啊?”
“笑话。”他艰难地闭了闭眼睛,又睁开。
夏寅将头靠在破旧的座椅靠背上,两条几乎已经不能动的腿稍微拖动了几厘米,让姿势舒服一点,“你记不记得我室友Kathy?她前两天刚跟我说了个笑话……”
“Kathy?记得,就是那个金发D cup美女嘛。”陶远似乎想笑,但声音单薄得没有一丝力气。
“你别打岔,D cup不是**。她跟我说,她知道世界上*郁闷的女人是谁……”
他又开始插嘴,声音微弱但带有笑意,“不会是你吧?今天是你毕业的第二天,我给了你这么大的惊喜。”
“让你别打岔!”她喘了口气,“世界上*郁闷的女人是Calvin Klein的女儿。因为每当她要跟男朋友亲热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老爸的名字出现在内裤边缘。”
“哈哈哈哈……”陶远笑起来,从下巴到手臂都在轻微地颤抖。他微微扬起头,眼睑垂下来,手指似乎渐渐离开了方向盘,像是体力和精神都透支过后无法**的放松一般。
车还在毫无感觉地往前跑着,夏寅尖叫起来——她终于远远地看见路边有一排屋顶。
那是他们认识的**个夏天。
陶远就像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匆忙闯进夏寅的世界里,将他们共同推向未知的洪流。命运如同那辆肮脏的小巴车,一路卷起身后翻滚的黄沙,既无法回头,又看不清前路,只能不停地在混沌中一直往前奔去。
在那之后,他们一起回来,有了“浮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