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
二○○九年一月,我当了第二个孩子的妈;两个月后,我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她死于多重器官衰竭。早在过世的前六年,她就被肝科医生宣布只有三个月寿命,所以后来的这几年,我们这些女儿也只能想成是多活的幸运。
肝硬化、糖尿病,伴着洗肾的日子,*后还引发肺炎,她多出来的日子,其实也没太好过。
当我看到她的遗体被送入冰柜时,除了悲伤,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替她松了一口气。
*后的日子实在太辛苦了。鼻胃管、呼吸器、拍痰衣、插管**导尿管,她日渐瘦弱的身躯在众多仪器管线侵略下更显得无助。
妈妈活了七十四岁。不算长,也不算太短。
送她走的,只有家人和家人的一些朋友。她的朋友一个也没来。这和她的人缘无关。实在是因为搬了好多次家,也换了好几个城市,再加上她年老时记忆衰退,许多指名要来看她的朋友她都不认得了,故丧礼一切从简,并未发讣闻。
遗体在经由简单的基督教仪式后火化。一个完整的人,就只剩下半铁盘的骨骸。
女儿们用着一双长筷子,轮流夹进骨灰罐。罐子上有着一张几年前她还红光满面的照片。
家人讨论着她,说是她*喜欢打扮,喜欢穿颜色亮丽的衣服,涂桃红色的口红,还喜欢搭配首饰——大耳环,或民族风的项链。她还爱唱歌,也爱不经意地炫耀年轻时有多少人追。
事后,我才逐一通知我的一些看过妈妈?朋友。朋友们都不胜欷歔,并且安慰着我。
我的悲伤还算好处理。但对于母亲的愧疚,则是不能稍减。
曾经试过要好好与她相处。但身为儿女的,总是对父母有一种予取予求的盛气,往往聊不到几句,便不欢而散。
后期更因为要控制她的糖尿病情,常劝阻她吃东西而不愉快。身为幺女的我,常常对她长篇大论晓以大义,她却只是无辜地说:“我要喝果汁、吃饼干。”
人生多难料,命运多残酷?
实在很难把吵着要吃饼干的妈妈,和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妈妈联想在一起。
外公学的是艺术,又是国文老师,自然对家中的长女要求甚高。妈妈也不负期望地在那个年代以高中学历考进中广苗栗台。还记得曾经看过一张妈妈在高中时的黑白照片,那里面一共有七位高中女生,妈妈说,她们是七仙女。妈妈坐在*中间的位置,笑得*自信*灿烂,头发很明显地和其他女同学不一样,稍微上了些卷子,那样的神采使她当之无愧地获得校花的名号。
妈妈是一个极度天真浪漫的女人。她曾经因为看了一部?瑶电影,爱上女主角戴的耳环,散场后便拉着她的大女儿、二女儿(还好那时我还未出生)跑遍台东小镇(妈妈在苗栗读书、就业,后被调至台东,待我出生后,又被调到苗栗)去买。台东欺,六十年代的台东欺,她哪里管,就硬是跑到商店全打烊才肯罢休。
整理她的首饰盒,发现了好多玫瑰花造型的项链、戒指;有蓝玫瑰,有红玫瑰,成套成套地收藏着。原来,是爸爸先送她一套,然后妈妈便珍爱地收藏相似的系列。一 原来,妈妈也曾被爸爸如此疼爱过。
听妈妈说,年轻时外公?得严,不管是空军军官的情书,或是热情听众的来信,都会被外公控管,唯独爸爸能闯关成功,是因为爸爸被调到中广苗栗台,和妈妈成为同事。
妈妈说,当时看爸爸很不顺眼——好像所有的恋情都少不了这一段,因为注意到了,因为被吸引了,却又不愿承认,便嘴上用力地抵抗着——因为妈妈嫌他太骚包!在四十几年前的苗栗小镇,爸爸一出现便是整套笔挺的西装,胸前挂的是台单反相机和液晶显示收音机,妈妈便觉得这个人太爱现。
后来,爸爸每天送妈妈回家,但又怕公公姥姥发现,便在?到家前的一座小桥那儿先离开。回忆起来,妈妈说那是觉得他烦。
直到有一次,妈妈要坐火车去探亲戚,爸爸去送行。火车要开了,爸爸很不舍地跟着火车小跑步,直至跟不上了,便大喊出:“你要早点回来!”
妈妈这才融化了。她说,觉得爸爸好孤单好可怜。
后来,他们结婚,有了我们三个女儿。
大姐说,她小时候常听到他们两个人对唱情歌,家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这和我的记忆完全相反。
或许是因为我出生后,又是一个女生,父亲难免失望;再加上举家北迁,经济压力变大,印象里的爸妈,总是为了钱不愉快。
现在想想,妈妈为了我受了许多委屈。不仅家庭、工作两头烧,还要因为没生个男孩,饱受父亲的冷嘲热讽。
如果他们只有两个女儿,或许日子会好过一点;如果待在苗栗,或许可以更和乐。
所以,还是很感谢妈妈勇敢地生下了我,还是很感谢父亲带着全家人北上,不然,不会有我,不会有今天的我。
自己曾经怨恨过。怨妈妈为什么不像栽培姐姐般地栽培我——她们学小提琴,学钢琴、芭蕾舞、民族舞,我只学过一年钢琴。在父母争吵时,我也恨自己不是男生,不能让妈妈理直气壮。父亲动手打我时,更气妈妈为何不挺身相救,只在事后抱着我哭?
那时的我并不能了解,妈妈已经用尽全身的心力在职场上打拼,下班后得赶回家张罗晚餐,料理家务,妈妈没有时间做梦,没有喘息的空间。没有人在乎她年少时如何被宠爱,如何被崇拜;而她在庸庸碌碌的日子里,是否也曾想过那少女时玫瑰般的梦?
妈妈在中广苗栗台除了报新闻,更主持晚会;当她拿回当时动感艳星杨美莲的黑白签名照时,我记得我是怎样如望神明般眼睛发亮地看着妈妈说她好棒。妈妈说,她常穿着高跟鞋去抢新闻,鞋跟咔咔地跑来跑去,虽然脚痛,但常跑到**。
后来,我成为一个主持人。又是电视节目又是广播又是大型晚会,妈妈没说过一句以我为傲的话,只是看着电视然后对我笑:“没想到我女儿这么丑也能上电视当明星。”
这句话把我和她的关系搞得更僵。
我搞不清楚?喜不喜欢我的表现。她只在我说话大胆时捶我两下:“女孩子不可以这么说话!”,或在我将她的糗事模仿出来时夸张地捂嘴:“下次不准在电视上说我的事!要命!”
我还是没听过一句她赞我的话。
但她还是常拉着我到亲朋好友面前“展示”。我没来得及反应,那就是她以我为傲的方式。
所以,我学她用损人的方式赞美人,用不在乎的态度掩饰在乎;我不赞成她的方式,却又在仰望着她时变成了她。
等到自己有了孩子,我才惊觉,如果我用同样的方式对我的孩子,他们会有多寂寞。
我要大力地拥抱我的孩子,管他是小眼睛,塌鼻子,他们都是我生的,遗传自我和我*爱的人,每一个小细节都美得**或不美得可爱。我要不断地亲吻他们,为他们轻柔地哼着摇篮曲,就算他们听不懂,我也要告诉他们我汹涌满盈的爱,不让他们有一丝丝负面的感受。要减少工作,不错过他们需要我的每一刻;他们跌倒了,我能蹲在一旁及时地呼呼秀秀(惜惜);他们多学会了一句话,我能先听到;五音不全唱的歌,我能跟着和,然后为他们鼓掌。
我要为那些错过的,做些弥补。
我要把妈妈那时错误表达的,正确解码。
我不要孤单单地在躺进冰柜后,突然惊觉还有好多事没交代,好多话没说。
大姐说,妈妈这次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不会再出院了。
后来在加护病房,她已不能言语,只能痛苦地大声喊“妈”。
她的眼神充满了惊恐,只在听圣诗时,才稍微平静。
她走时是早晨八时,加护病房里?有亲人,三个女儿稍后才赶到。
妈妈走了。当女儿们都到时,她才合上眼。
她会不会不甘心?会不会想亲口对我们说上一包肉麻的话?已无从得知。
自己当然是懊悔的。但我相信,就算妈妈活过来,一切也不会有太大改变。她还是会酸我,我还是会顶回去。
我们充满了刺,却又那么想拥抱对方。
只能从她的身上学到一些,来改进自己,清楚自己真正要的,真正想说的,好好地去爱,算是对她?一些缅怀、一些纪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