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水面“哗”的一声碎裂,羿星椋披着湿透的白衣站了起来,仿佛一尾跃波的鱼。水面没过她的胸口,一头黑如生漆的长发披散开来,半掩住她的脸。她面对项泓默默地站着,阖着眼睛,水珠从修长的睫毛上一滴滴垂落。
“喂……这是什么表情?那个色狼在偷窥你洗澡啊!你发什么呆?”西越武恨不得出声提醒她一下,*好她能从水底捞块石头扔在项泓那张淡定的俊脸上。义愤填膺中,他已经快要忘记了自己趴在那儿探头探脑是干什么了。
羿星椋睁开了眼睛。
西越武的呼吸被打断了,一切念头也都断了,仿佛被一柄很快很快的刀,一刀截断!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的美如同出自名师的笔下,可以把肤若凝脂、眉如远山、鼻似悬胆、发覆蝉翼这种赞美女人的滥词一股脑地扔上去,她每一条都接得下来。可那只是在她睁眼之前。她睁开眼睛了,那个名画师对着耗尽心血的女像沉思了许多年之后,终于点上了眼眸。
于是观者再也不会注意她的皮肤、眉宇、鼻子和头发,整张画上其他的一切都黯淡下去,只剩下那对眼眸。
星光照水般的眼眸。
西越武觉得自己没法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他就要被那双眼眸的美生生地憋死了。羿星椋的美似乎遗世独立,可又凶煞逼人。
“你画的是什么?”羿星椋说话了。
沉默被打破的瞬间,那股憋在胸口里的气也泄了,西越武喘了几口,像是从梦魇里醒来的人。
“临波照影画美人。”项泓在画卷上走笔如飞,偶尔停笔在墨盒中沾沾,认认真真地打量一池清波中的女人,仿佛赏鉴一座玉雕,丝毫不客气。
“我看公子素衣照月仪态万方,是出身**堂堂公卿之家吧?相伴的想必都是明珠美玉般的绝世美人,我们这种荒野之地的女人只不过是瓦砾罢了,怎���能够相比?徒劳公子的妙笔。”羿星椋并不羞涩,以手舀水洒在凝脂美玉般的手臂上,濯银臂钏光明耀眼。
“要对的暗号可只有‘临波照影画美人’和‘我看公子素衣照月仪态万方,是出身**堂堂公卿之家吧’两句。”项泓挠挠头,“怎么多出那些怪话来?”
“我看你自负形貌的样子,调侃你两句咯。”羿星椋慵懒地说着,往远处泉眼游去。
“真是难缠的女人。”项泓叹了口气。
“漂亮女人都难缠。”
“难怪东家信里说,要是星椋郡主看上你邀你为一夜入幕之宾,还是拒绝的好。”项泓说,“要是入了你的幕,还不给你缠死?”
“别人想给我缠死还没机会呢。”羿星椋漫不经心地,“好了,想不到你一个跑腿的都话痨至此,地图在哪里?”
项泓从放在一旁的行囊里抽了一卷画轴出来,亮了亮,放在一块砂岩上,“我已经在图上标明了路线,顺着那条路,就能神不知鬼不觉,自如出没这片戈壁。这可是我心血之作,不要小看。”
“神不知鬼不觉?”羿星椋仰头望着澄澈的天空,“这片戈壁原来是流放犯人的地方,来这里的人,便如直坠九渊地狱,想要活着出去,只能盼着化身飞鸟。在这里活了几十年的老马贼都不敢说出入自如,你这话说得太满了吧?”
“只是因为没有地图,有地图的话,天下偌大,哪里去不得?根据我的测算,一共有三条路是可以离开这片戈壁的,一条向东,往白梁寺,商人*常走;一条向西,往龙造城,如今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后一条,只在春天雨水*多的时候是一条生路,至今还没有什么人走过,如果你想秘密地进出这片戈壁,我建议你走那条路。”
“只有春天雨水多的时候是条生路?”羿星椋清秀的长眉一挑。
“戈壁里本没有路,我们所说的路,是说沿路方便取水、不易遭遇流沙和暴风、好走的路线而已。往白梁寺和龙造城的古道,沿路有十几个泉眼,七八个绿洲,补给不是问题,所以才那么多人走。可我**给你那条路,一路上你不会看见任何人,只有渴死动物的骨头。”
“这样的路也能走?”
“一年十二个月里,十一个月里都是死路,只有在雨季,它会忽然变成一条生路。沿路有一串干涸的泉眼,照着昨天的雨,再下几场,那些泉眼都会涌出清泉,足够人和畜生饮用。但是这条生路只开一个月,你们得快。”
“这些泉眼你都探过?”
“前后花了我两年,”项泓说,“麻烦能否稍微抬头?”
“抬头?”羿星椋愣了一下。
“你脖子的线条好看,抬头的时候,像只离水欲飞的白鸟。”项泓凌空抬手,仿佛隔着几丈远轻轻托起羿星椋的下颌。
羿星椋瞥了他一眼,仰起头,双手捧起一泼水浇在头顶,清澈的水笼着她无可挑剔的脸庞和黑发。她对着空中一轮圆月,幽幽地吐出一口气。
项泓拍掌,“好!”
“公子这样一个人,也敢探这片戈壁?”羿星椋仰望夜空。
“什么公子?我只是个亡命之徒罢了。你就这样别动,我调一点淡墨。”项泓耸耸肩,从行囊里取出一只白瓷碟子,伸到羿星椋面前。羿星椋那双深邃又空灵的眸子和他对视一刻,项泓点点头,羿星椋伸出湿漉漉的手,把几滴水滴入瓷碟中。项泓把一块松烟墨在碟子里磨了一圈,墨色荡漾开来。
项泓把墨碟递到羿星椋面前给她看看,微笑,“像不像这里的水色?”
羿星椋点点头。
“接下来我就画水了。”项泓把碟子放在一旁,换了支软毫,蘸墨在画卷上大开大阖地涂抹。
项泓绘画,羿星椋就在温泉里缓缓地游动,各做各的事,两个人之间好似有种故人相逢的默契。
“你画过很多女人?”羿星椋双臂交叠,枕着下颌,抬头看项泓。
“也算不得很多。”
“不多是多少?”
“记不清楚了。”项泓画得认真,除了偶尔端详羿星椋,目光不离画卷。
“你真的是在画我?”
“除了你这里还有什么可画?画泉水边那几块石头么?”
“给我看。”
“画好给你看。”
羿星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忽然“扑哧”笑了,“你这个人真好玩,到底是个书呆子?还是故意装出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来引我注意?”
“我哪里像个书呆子?又有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会盯着入浴美人画个不休?”项泓淡淡地说,“我忽然想到要给你画一幅画像,是因为没有想到传说中的星椋郡主一美至此,此一别后你我大概不会再见,不画一遍我就会忘记你的样子,多年以后想来,大概会有点遗憾吧?”
“一个已经忘记的人,想不起她的样子有什么可遗憾的?是否言不由衷?”羿星椋慢悠悠地理着七尺长发。
“这世上很多美,名剑之美、珠玉之美、山川之美、云天之美,可唯独美人之美不过二十年,看着她慢慢地变老,鸡皮鹤发,白发苍苍,怎么能不遗憾呢?”项泓认真地说,“而且我看你眉纹中有折痕,恐怕不是寿永之相,更要画下来留念。”
“你很善卜?”羿星椋把一只湿漉漉的手伸到他面前,“帮我看看手相?”
“正相反,我*不擅长的就是卜术……天下卜术成千上万,不论‘术’是什么,越强的卜者越能和岁正之星共鸣,偏偏我一点也不能共鸣岁正……”项泓抓抓头,把几支墨笔夹在指间,还是接过了羿星椋的手。
他打量羿星椋的手,愣了一下。这个如同白玉雕成的女人,她的手却不软玉温香,握在手里格外地干涩消瘦,细密的纹路遍布掌心,骨节微微凸出,几处隐隐约约的旧伤痕。
“怎么?”羿星椋眯着眼睛。
“你有双农人的手,”项泓轻轻地抚摸那只手的角角落落,“不过不妨,女子手如柴,便是无才也有财,你很有钱。”
羿星椋咯咯地笑,“我这样一个女人,有没有钱还用卜么?‘女子手如柴,便是无才也有财’,这种话是宛州街头算命先生的话吧?公子这样的人,没有点雅致的说法么?”
“算命这事儿,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宛州街头的算命先生里,没准也有人洞彻天道,”项泓的手指沿着那些纹路滑动,“天纹纤细绵长,主‘情宫’寂寞,用情深苦;你的心思很深,会记仇;生纹深长红润,你的身体不错,别人扛不过的灾病,对你不在话下;心纹笔直,直达指根,你个性强韧,颇有人望,很多人会不由自主地为你所折服……”项泓忽然抬头,直盯着羿星椋的眸子,“你的阳纹隐约有一个结子,九年之前,有一个人来到你身边,但是去年他离开了,是不是?”
羿星椋咪咪笑着弯弯如月的眼睛忽然变了,项泓能够清楚地看见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子放大了,透着无法言喻的惊恐。同时他感觉到那只手就要抽离他的掌心,他用力握住了不让羿星椋挣脱,把她慢慢拉到岸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秀气的长眉。
“地纹和眉纹都有断痕,你有一桩劫难,就在眼前。但是尺水之劫,一步可越。”项泓松开了羿星椋的手,“掌心有纹如框,是‘牢纹’,姻缘宫不吉。”
两人之间沉寂下来,羿星椋扯紧浮在水上的白袍遮掩身体,慢慢地倒游,离开了项泓的身边,黑白分明的眼睛让人想到警觉的鹿。
项泓一手夹着四支软硬毫,嘴里还咬着一支,伦次挥洒,仿佛全部心思都在画卷中。
“你给很多人算过命?”沉默了很久,羿星椋幽幽地发问。
“也不算多,可你要问多少,跟我画过的女人一样,记不清楚了。”项泓耸耸肩。
“我在这些人里命算好还是不好?”
“不好不坏,乱世里没什么人有**的好命。”
“那,跟你的命比呢?跟你自己的命比好还是不好?”
项泓摇摇头,“我从没给自己算过命。”
“为什么不算算自己的命?出门在外的人,不该是*在乎命的么?”
“因为我是个赌徒,一个赌徒,是必须相信自己的命运的。”项泓淡淡一笑,“我不算,我的命一定是好命!”
“即使是坏命,你也会把它变好,是么?”羿星椋轻声说。
“是。”项泓笑着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
“我认识一个人,跟你说过一样的话。”羿星椋脸上解冻,恢复了巧笑倩兮的表情,眉宇间春色融融,“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一样的臭屁!”
“哈!”项泓大笑。
“命不能多算,”静了一会儿,他淡淡地说,“越算越薄。”
“你真是个画地图的?”羿星椋从水里起身,那件湿透的白袍裹在她浮凸玲珑的身体上,肌肤隐隐可见。她坐在暖泉对面一块凸出的砂岩上,把一双修长细白的腿交叠着伸得笔直,脚腕上银铃作响。
“千真万确。我从淮安写经堂拿了一笔定金,只要交出这片戈壁的地图,我就能把剩下的账结了,不然谁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不过这次出门的时候,东家带话说额外出价八百金铢,只要我顺路把这份地图带来交给星椋郡主。说星椋郡主知道是哪位掌柜的好意,还说是还去年的一杯醇酒一曲清歌的情。”
“我知道。”羿星椋轻声说。
她盘曲双腿,侧身伸了个懒腰,从头上摘下一把银梳,自顾自地梳头。
“你还没画完?”梳了好一会儿,羿星椋说,“我有点累了,你要不要歇歇明天再画?”
“就好了,我是个勤奋的人,**事**毕。而且,我也不想跟名闻一方的星椋郡主再有什么牵扯。”
“你怕什么?”羿星椋目光闪动,有意无意地挺胸,湿衣紧贴在身上……西越武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我很难被色诱的。”项泓瞥了她一眼。
“我还没有色诱你呢。”羿星椋漫不经心地,“怎么?你这就觉得被色诱了?”
“女人少嘴硬一点会死么?”项泓眉峰扬了扬。
“男人太骄傲可会把心爱的女人弄丢的。”
“我心爱的女人?反正又不是你,你多管闲事干什么?”项泓耸耸肩。
“好好,我多管闲事。”羿星椋不理他了,接着梳头。
项泓的脑袋从画卷一旁露出来,眼里满是好奇,“星椋郡主,请托我的那位东家是你的入幕之宾么?”
“没有,他只是喝了我一杯酒,听我唱了一首歌,却没想到换来这么多。”
“想不到我东家就是个谦谦君子。”项泓居然吐了吐舌头。
“不,他叹了一口气说,可惜我老了,如果我三十年前遇见你,不复有天下之望。”羿星椋昂起头,脖子修长的曲线一直滑入胸口,仿佛一只骄傲的白鹤。
“你骄傲了。”项泓说,“不过男人总是会说这种话的,总是在年老体衰握不住刀枪,却又位高权重得难以放弃之后,才会忽然遇见什么女人,恨不得年轻时候跟她一起翻云覆雨终日恩爱,而后眺望远山上行云,相拥着在高楼上睡去。可是几个英雄在年富力强的时候,不是为了天下可以把绝世的女人踢到云天之外?这种话以星椋郡主这样聪明的女人也会信?”
“说得好像你不是个男人似的,”羿星椋鼻子里一哼,“兔儿相公似的男人!”
“不好这么说吧……”项泓抓抓头,在那个设计精巧的行囊里翻翻捡捡,自言自语,“糟糕,赭色用完了,我还想要上点红色可怎么办?”
“我可以借你点唇红。”羿星椋淡淡地说。
项泓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她的嘴唇看,也不知羿星椋用的是什么唇红,她几次潜入水中,嘴唇依然红润如新点。
“也好,”项泓抽出一支新的细毫,走到泉水边伸手出去,“烦借一点用。”
“我是说我带了唇红盒子。”羿星椋瞟了他一眼,目光闪动,说不清是诱惑还是嘲讽。
她无声地游到项泓面前,以双唇抿住那支细毫,和项泓对视,良久,她张开口,白毫上染了一抹浓烈的红。
“这样岂不是更好,这幅画上就带了你的气息。”项泓看着笔端微微点头,“你没听说过,有种技法画人,只要笔锋上沾染了人气,可以把人的精魄摄入画中?”
“那我希望你把我画得美一点,”羿星椋仰面倒游出去,“这样我在画上,千年不老。”
“千年不老?”项泓一愣,旋即笑了,“要真有人千年不老,该是件很困惑的事吧?一千年里经过的所有事交叠在一起,想忘忘不掉。而你见过太多的春夏秋冬,*美的*丑的你都看遍,什么都不在乎了。可你还要活下一个一千年。”
羿星椋一愣。
“情境皆有了,可好虽好,还只是个描红的偶人,缺一缕神魂,”项泓打量自己的作品,摘下嘴里叼着的中毫,“郡主,让我看你的眼睛。”
羿星椋看着他,两人的目光隔着一池温泉相对,静得只闻风声。
“很好,就是这样的眼神。”项泓手持那根中毫,在画卷上轻描淡写地两笔。
完成了这一切之后,他再也不看羿星椋,手脚麻利地把粗中细毫、砚台、松烟墨、色碟都收拾起来,一样样在他的行囊里码好,用麻布帘一遮。
“这张画儿送给你了。”项泓从旁边拾起一根枯枝插进沙地里,把那卷画挂起来,转过来对着羿星椋。
他把整件行囊背在背后,点燃了遮阳篷外垂下的小灯,一点莹莹然的微光,像是一只萤火虫飞在他眼前。他转身穿过灌木,去向西面,月光照在他的背后,在沙地上投下的影子很长。
“你不是要画了我来记住么?怎么?这么快就不想记住我了?”羿星椋挑衅似的对项泓的背影喊。
“对我来说没用了,画完一遍以后,我会记住。”项泓头也不回,挥手示意。
一阵风吹过,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沙幕,风沙落定的时候,那个背影已经看不见了。好像他在意的真的只是那幅画,画完了,他就真的没有再看羿星椋任何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