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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〇年,春。
战争爆发的那一刻,贾斯帕•马斯基林正在舞台上表演吞刀片的魔术。这是一种老戏法,发明人是他那传奇的祖父约翰,而他父亲也经常做这种表演。当他把刀片全串在一条棉线上,将它们像一排吊在晾衣绳上的小钢片似的从嘴里拉出来时,他注意到台下有位年轻的陆军上尉正焦急地沿着**过道走来。他虽不想偷瞄这位军官以免分心,但还是忍不住看着他在观众席上东张西望。*后,这名上尉总算停在*前排,俯身越过一位美丽的女士对一位将军低语。此时,舞台地板上长出了一束鲜活的玫瑰,马斯基林俯身拾起,那位将军却匆匆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戏院。
马斯基林捧起鲜红的花朵闻了闻,享受了一下浓郁的花香,然后挥手抛向空中。突然,花朵变成一道烟雾消失了,观众立刻大声喝彩,他则在掌声中朝台下深深鞠躬。但是,这时他心里仍想着刚才那两位军人,同时也明白,和平已像那束花朵一样烟消云散。
那天是一九四〇年四月九日,强大的德国军队发动闪电战入侵挪威和丹麦,宣告为期九个月的“静坐战”或“假战”的结束。等待战争爆发的漫长冬日已经过去,地面部队终于展开正式交锋。
英国正式对德宣战是在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当时纳粹虽以闪电战入侵波兰,但之后的战斗**于海上。短短一阵慌乱过后,英国的餐厅、剧场和影院又恢复营业,人们的生活又恢复原状。然而,希特勒在四月九日入侵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宣告陆上战争的开始,爱国狂热立即席卷了整个**。全英国的征兵招募站前都可见到长长的队伍,马斯基林也穿上他*好的“哈利屋”西装,在衣领处别上一朵鲜花,加入了设在“霍巴特之家”的后备军官招募**前的长龙。不过,其他人是志愿拿起传统武器去抵抗德军,他却怀有极不寻常的大胆计划,打算运用魔术的力量去和希特勒对抗。
贾斯帕•马斯基林诞生在魔术世家。自从祖父约翰•内维尔•马斯基林把皮卡迪利大道上的埃及剧院变成英国的“神秘之家”后,六十六年来,马斯基林家族一直维持着欧洲**魔术家族的地位。人称“现代魔术之父”的约翰•内维尔是个传奇人物,他发明了让助手从上锁的密闭空间中消失的“箱子戏法”,也设计出让一个人看似穿过钢板上的���洞,却和另一位被锁在箱子里的人互换位置的“针之眼”把戏。他设计创造的魔术难以胜数,其中很多项目后来都成为魔术表演的标准戏法。此外,他还制造了一个会打桥牌和抽烟的机器人“塞克”,让欧洲人为之惊叹;他**在白天举行魔术表演,又设计出广为接受的打字机键盘,并且成立了专门的魔术师社团“魔术圈”。
他的儿子小内维尔•马斯基林继承了家族的事业,在伦敦西区摄政街上豪华的圣乔治厅进行表演。在事业的鼎盛时期,马斯基林的魔术成为伦敦 *受欢迎的特色演出。当时欧陆***的魔术师都齐集圣乔治厅的舞台,以一个比一个惊人的戏法让观众叹为观止。在**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为英国效力,发明了一种能保护海军炮手不被灼热的炮管烫伤的软膏,也替“阿拉伯的劳伦斯”训练了一批懂得魔术技巧的间谍。他逝世于一九二六年。那年贾斯帕•马斯基林二十四岁,从此踏上聚光灯下的表演舞台。
这个角色是他经过多年准备努力得来的。从幼年时期开始,他便在真实与虚幻交错的魔术世界中耳濡目染。他在舞台底下的工作区长大,熟知如何让物体出现、消失、飘在半空中或**地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外观。他从祖父身上学到,只要具有想象力和知识,就能让幻想变成现实。只要有合适的设备,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他**次登台表演那年只有九岁,当时**魔术师大卫•德凡特受**邀请到皇宫剧场演出,马斯基林则担任他的助手。从此马斯基林就经常在圣乔治厅的后台工作。因此,他早已作好充分准备,一待时机来临便站上舞台**,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马斯基林很快就成为伦敦*受人赞赏的魔术师。他身高一米九〇,仪表堂堂,习惯把乌黑发亮的头发往后梳,八字胡也总是修剪得整整齐齐,深绿色的眼珠、如辙痕般的酒窝和极富男子气概的双下巴,均令他足以和当时所有神气活现的男明星一较短长。
英俊的相貌加上练达老成的风采,使他得以让一贯多疑的观众信服,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戏法从他手中变出来,也一定具有不凡的功力和技艺。外形条件也让他很适合拍摄有声电影。他曾主演过几部电影,饰演一名用魔术技巧侦办案件的警探。
但是,当一九三九年整个世界都因大战而动员起来时,他也暂时将表演事业抛至一边,开始构思该如何将舞台上的魔术技巧应用在战场上。他坚信,正如祖父灌输在他心中的那个牢不可破的观念,只要具有想象力和知识,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一想到能从军报国,他便感到极度的兴奋。尽管他的名声已传遍欧洲,但他总不免有种感觉,觉得自己的一生早已浇铸成形,就像有人替他设定好了模式,而他也一直勤勉不懈地按照这条既定路线前进。如今,战争给他带来了转机,他终于有机会走出祖父和父亲构筑的历史阴影。马斯基林这个名字在战场上毫无意义,再良好的家族关系也挡不住纳粹的子弹,工坊的木匠更无法为他创造幻象。他知道,一旦投入战场,就必须凭借一己之力,完全依靠自己的技巧。
讽刺的是,他的名声却成了入伍的阻力。虽然他顺利排定时间与负责征募的军官会谈,但他们全不把他当回事。一次又一次,他们只是很礼貌地向他解释,军方需要的是能打仗的年轻人,而不是三十八岁高龄的魔术师。然后,这些军官往往还会悄悄向他探听,他们以前在圣乔治厅看过的某个魔术戏法是怎么办到的。
马斯基林承认自己的年纪是大了点,无法和大家一样跳出壕沟冲向两军交战地带,也坦白偶尔还有晕车晕船的毛病,但他强调自己可为军队带来比一般士兵更具价值的贡献。“如果我能站在舞台强光底下,欺骗台下和我只隔着一排乐团座位距离的观众,我当然也可以骗过在一万五千英尺高空或远在几英里外的德军观测员。”
他竭力争取服役的机会,军方却一直拒他于门外,仿佛让这位在音乐厅里的艺人参与严肃的杀戮事业是一件可耻的事。对马斯基林而言,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让整个合唱团的人浮在半空,却无法说服一名*低阶的军官理解他的想法多有价值。尽管马斯基林在光学和机械方面有专长,也具有利用电子手段进行掩饰和伪装的实际经验与技术,但对英国**陆军负责募兵的军官而言,一提到让魔术师投入战争,他们便不免联想到摩西分开红海或梅林把年轻时代的亚瑟王变成小鸟的故事。尽管这场关系到英国存亡的战争已从空中展开,缺乏适当武器防御的年轻士兵正英勇地战死沙场,但不管怎么看,似乎都没有让魔杖或咒语施展身手的空间。
当纳粹在一九四〇年春季发动闪电战席卷欧洲之际,马斯基林也不断袭击征募站的军官。荷兰沦陷时,他耐心地等在霍巴特之家的征募**;张伯伦灰头土脸地下台,被有“牛头犬”之称的丘吉尔取代时,他徘徊在灰色的长廊;在比利时失陷、敦刻尔克大撤退时,他坐在英国政府白厅外的办公室。六月二十二日,法国投降的那个黑暗夜晚,他与相守十四年的妻子玛丽喝掉了*后一瓶波尔多红酒,然后痛苦地说:“以现在的局势来看,我大概没机会参战了。”
到了九月,超过一千架德国飞机每天飞越英吉利海峡对英国发动空袭,墨索里尼的军队也从利比亚越过沙漠西部,攻向防御脆弱的埃及。这时,马斯基林决定加入防卫家园的民兵组织,但就在他签字加入前一刻,他的一位社会地位颇高的好友亨德利•列顿终于替他联系上首相丘吉尔。“我和贾斯帕•马斯基林先生谈过,”列顿写道,“他使我相信这的确有很大的可能性(他说得极为肯定),如果将他说的一些‘戏法’增**果或转换成不同形式应用,将会成为目前战争中的一大资产,尤其在对抗敌机方面。”
英国首相把这个建议交给他的私人科学顾问林德曼教授评估,教授便约了时间与马斯基林会面。
终于,马斯基林来到白厅舒适的办公室里,在教授面前提出构想。林德曼颇感兴趣地聆听,但心中仍保留不少怀疑。他指出,在剧院愚弄已作好准备乐于接受一切的观众是一回事,面对历史上*精锐善战的德国军队则大不相同。*后,他们终于谈到了细节。“你打算怎么做?”教授直截了当地问。
马斯基林平静地说:“只要让我全权负责,我就能在战场上制造出不受局限的效果。我可以凭空变出大炮,让幽灵船航行在海上,如果有需要,也可以让一大群士兵出现在原野,或让飞机隐形不见。我甚至可以把希特勒蹲马桶的样子投射上一千英尺的高空……”
林德曼认为马斯基林这番高谈阔论完全是艺人的胡言乱语,原本想马上把他打发走,但不知怎的,他竟踌躇了一下,发觉自己居然认真思考起 可能性来了。蹲马桶的希特勒?他的嘴角不自觉地露出微笑。“恕我直言,你说的话听起来真的很牵强。你要用什么方法办到这些事呢?”
“你看那边。”马斯基林伸手指向教授身后的白色天花板。
坐在椅子上的林德曼立即转了半圈,看向马斯基林指的地方。那里什么也没有。他把身体前倾,扶了扶眼镜,但还是没在天花板上看到任何东西。“我什么也没看到。”他说。
“没错,因为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但你的反应就和所有人一样。事实上,我甚至连一个字都不用说,只要一直盯着那个地方,你*后也一定会转身看向那里,这就是人类的本性。在魔术舞台上,我所做的工作只不过是一点点心理暗示,涉及一些人性知识以及相当基本的科学原理应用,是精心设计后的作品。事实上,这和军事上的伪装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可以让纳粹在他们以为会看见枪炮的地方看见枪炮,在他们认为会出现士兵的地方出现士兵。说穿了,这实在再简单不过。”
林德曼双手交叉在胸前,背靠在椅子上,打量着眼前这位魔术师。这又有何不可呢?他心想。希特勒的那群亡命之徒几乎已在这次大战中粉碎了所有的传统战争概念,那么让我们试验一点新方法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好吧,”他总算同意了,“以目前的情况,或许加入一点魔术效果能振奋军心。我会替你安排。”
送走马斯基林去填写一些必要的文件表格后,林德曼闭上眼睛,试着想象希特勒蹲在马桶上的样子。一想到这个画面,他就忍不住淘气地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