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不靠谱妈妈
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哭。
刚刚记事的时候就是这样,只要我脸**露出一点要哭的征兆,母亲便一定会满脸慈爱、忍俊不禁地拥我入怀。她抱着我向我描述,我这种似哭非哭的表情,在她的眼中,是怎样****的可爱。听她这样一夸,我便不想哭了,眼泪也会不知不觉地蒸发。天长日久,我渐渐失去了哭的欲望,也真的忘记了人应该怎么哭。二十二年来,我竟从未哭过半次。
母亲是个不太靠谱的女人。
比如,每次把折好的衣服收进衣橱,母亲都会因为放不下而怀疑衣服比洗之前多了一些。再比如那时候有一种擦地鞋(灵感大概来源于拖鞋和擦地的拖把),母亲欢天喜地地买回来,擦地板的时候就穿着那种古怪的拖鞋,在房间里像滑冰一样溜来溜去。母亲还喜欢一次采购大量的蔬菜,等到吃不完只能扔掉的时候,一个人对着干瘪的胡萝卜或者开始腐烂的芹菜,认真地道歉。记得有一次,我看到她拿着一个烂掉的青椒一脸严肃地思考:如果把这个青椒种在花园里,会不会有很多青椒长出来。还有,如果母亲做了一顿很糟糕的晚饭,她不会勉强吃掉或者倒掉食物,而是习惯性地把食物藏进冰箱里。母亲常常在用微波炉热过红茶之后,忘记把茶杯拿出来。每次我打开微波炉的门,十有八九看到她的白色瓷杯子,堂而皇之地放在那里。如果我去跟她讲,她又是一副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说,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放进微波炉就肯定会忘。想想又说,这样也好,以后想要忘记什么,也许可以试试放进微波炉里,说不定就会忘掉。当然,偶尔母亲还会穿错袜子,左脚和右脚,一样一只。
在我二十二年的人生里,再没有遇见过像母亲这样的女人。同时悲惨的是,竟也没有任何人夸过我可爱,除了母亲。
母亲不靠谱的性格令人很难想象。在嫁给父亲之前,她一直是个护士。二十五岁那年怀了我,才辞了工作。我翻影集的时候,看到过旧照片,照片上的母亲戴一项护士帽,笑得有点夸张。母亲鼻子长得很秀气,鼻尖微微上翘,眼睛弯弯的,我的吊角眼跟她一点也不像。母亲安静的时候,可以说别有一种神韵美,可一旦笑起来,嘴就会咧得很大,好好的模样就给笑咧了。我常常替母亲感到遗憾,因为从她孩提肘起,所有的照片无一例外都是笑着拍的,我曾经很努力很仔细地观察过,但是从那些照片上,我找不到丝毫的痕迹来证明她曾经美丽过。
父亲也是在函馆总医院工作。作为一名医生,母亲的不靠谱让恪守公职的父亲感到担忧,以至于经常在一边默默地观察母亲的工作状态。结果,这种完全出于对工作的关心引起了母亲的误会,她主动邀请父亲去看了场摇滚演唱会,两个人就是这样,糊里糊涂地谈起了恋爱,结了婚,然后又生下了我。后来由于工作过于繁忙,父亲很少回家,我一个星期只能见他一面。我的整个童年时期,仿佛只有母亲陪在我身边,看着我一点点长大。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孩子,我很天真地以为,这种生活将会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没有尽头。
母亲习惯使用同一个牌子的香水。其实香水本身是挺不错的,使用得当的话会显得人恬静而优雅,可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总是喷得太多。我现在还记得她拿起香水瓶子,咻咻咻地喷上四五下的样子。有时候香水味太过浓重,和厨房的酱汤或者咖喱味搅在一起,那种混合后的气味令人难以形容,呛得我几乎要得鼻炎。
上小学的时候我很喜欢陪母亲去买东西,放学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些母亲常去的店铺,我都会踮起脚尖朝里张望,寻找母亲的身影。楼下不远的便利店、面包屋、CD店,母亲常常流连在这些地方,一待就是两个钟头。当我终于找到母亲,轻轻走到她身旁,她总会带点惊喜地轻叫出声。不过那种惊喜总是转瞬即逝,她的注意力会马上回到正在翻阅的杂志上去。对此我也早已习以为常,我会安静地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看那些杂志和CD,或者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些其他的东西。母亲是那种我行我素的人,过不了多久,杂志看厌了,就会过来唤我,我便放下手里的杂志,和母亲一起离开,在路边的小店随便买点东西,再一起回家。
有时候,你会发现某个地方的空气里充满母亲身上熟悉的香水味,但人并不在,只有香水味。那次,我去母亲每天光顾的便利店找她,母亲并没有像平常一样在那里翻阅杂志,但她的香水气味却飘荡在整个杂志架附近。我便知道母亲来过这里,并且刚刚离开不久,因为香水的气味并未淡去,甚至还很明朗新鲜。我从便利店走出来,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前面正好是一段上坡路,风就从坡上面吹下来,里面隐约夹杂着母亲的香水味。我一边推测母亲的位置,一边迎着风,沿着坡路向上走,快走到坡顶的时候,看到一个酷似母亲的身影。
“妈妈!”
那人转过身来,果然是母亲。她看着我,咧着嘴笑。
“你怎么找到我的呀?”
“香水味啊,今天刮风,香味能飘得很远。”
“小晴鼻子真灵,跟狗鼻子似的。”
我很想告诉母亲,其实是她香水喷得太多了,想了想却没有说。
“妈,我觉得你很像风。”
“像风?是吗?这么一说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母亲露出小女孩儿般的羞涩笑容。
回家之前,我常随着母亲,并排坐在海堤上看海。函馆这个城市有很多坡路,我们就沿着这些坡路,从商店林立的小街走到海边去看日落。夕阳美轮美奂,令母亲如醉如痴,久久不肯离去。夕阳温柔地笼罩着大海,海面呈现出一片祥和的玫瑰色。渐渐地,这笼罩海面的光泽开始向天边褪去,*后在水天交接处形成一条长藤般的光线,随着波浪轻轻起伏。这条藤色的光转瞬即逝,常常就在我和母亲交谈的时候消失了,等我们发觉的时候,只剩下暗紫色的霞光包围着我们。在小学五六年级的那段时光,记不清有多少次,我和母亲总是坐在海堤上看日落。
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日落时分,让我**次接触到了这种动物——狗。
那天,我从防护堤跳到沙滩上,追一个飘走的塑料袋。就是随处可见的那种便利店的塑料袋,风把它吹起来,看上去像是带耳罩的帽子。母亲从便利店买了冰激凌,往外拿的时候,袋子被一阵风吹飞了。我马上站起来去追,母亲却纹丝不动地坐在防护堤上,一边吃冰激凌,一边看着我追着一只塑料袋子越跑越远,咯咯地笑个不停。
袋子飘得还真远。在我跳起来抓住它的一刹那,直觉告诉我有什么东西正向我的方向跑过来。逆光,我看不清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就这样;中着我跑过来,在我的脚边停下了。我好奇地低下头,那是一只黑色的小狗,仰着小脑袋,盯着我看。湿润的黑色的眼睛。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地弯下身,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小狗显得很高兴,一个劲儿地摇尾巴,还撒娇似的用脑袋蹭我的手,滴溜溜的黑眼睛一直看着我。我的心忽然柔软起来,我跟自己说,我要把这只小狗带回家。我抱起小狗,小狗在我怀里蜷成一个毛茸茸的球。
“谢谢你帮我抓住它。”
我闻声望去,一个穿着海军服的女子,站在我旁边。
“大介和人这么亲,我还是**次看到呢。”
说着,那女子伸开双臂,小狗立刻从我怀里挣脱出去,冲着女主人扑过去,跳进她的怀里。我愣住了,傻傻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女子握着小狗的前爪,跟我说拜拜。我也小声地跟她们道别,看着小狗离我越来越远,直到连影子都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
“回去吧。”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妈你看见了吗?刚才那个小狗!”
我按捺不住心底的兴奋。
“看到了呀!小晴你不怕狗啊。”
“多可爱啊……”
那双紧紧盯着我看的漆黑的小眼睛,留在我怀里的体温和沉甸甸的重量。从那以后,每当在街头或者海边看到狗,我都会情不自禁地盯着它们看很久。
“生日物你想要什么啊?”当母亲这样问我的时候,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小狗!”我永远不会忘记十二岁的生日。“狗啊……”母亲的态度含含糊糊的,但我坚定地相信,到了生日那天,母亲一定会笑嘻嘻地把一只小狗送到我面前,小狗的脖子上还系着一个大蝴蝶结。结果好不容易盼到了生日那天,母亲递到我手上的,却只是个打了蝴蝶结的盒子。
“啊?不是小狗啊……”
盒子里面是一个贵太郎的闹钟。看着我一脸失落的样子,母亲解释说:
“小晴对不起啊,养狗太麻烦了。”
“我不管,我不怕麻烦,什么都不怕。”
“可是你还要上学啊。”
“难道你们一点都不想养狗吗?”
“我们有你就够了。”
“不管怎样都不能养,是吗?”
“爸爸不太喜欢狗的。”
“啊?”
我对此一无所知。父亲那么忙,几乎根本就不回家。上次看到他,还是两周之前的星期天,父亲一直在抱怨太累,在家睡了整整**的觉。更过分的是,连自己女儿过生日,他都没有回家。让这样一个父亲来决定我能不能养狗,我可不愿意。我越想越气,只能把怨气都发在母亲身上。
我阴阳怪气地问母亲:“父亲今天也不在家啊?”
“可能要晚点回来吧。”
“病人对于父亲来说比我重要多了。”
“哎,行了,行了。”母亲一边劝我,一边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蛋糕。
“生日快乐!”
雪白的奶油,半透明的果冻,碧绿的奇异果,鲜红欲滴的樱桃……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水果。看到蛋糕,我感觉心情不那么糟糕了。
“太有食欲了。”
“我跑了三家糕点店,挑来挑去选了很久,还是这个*好看。”
“嗯,的确很好看。”
“喜欢吗?喜欢就好。来来,一人一半。”
母亲拿起刀就要切。
“咦,蜡烛呢?”
过生日嘛,怎么会没蜡烛呢?我想。
“呀!”母亲拿着刀的手顿在空中,,愣住了,“我忘了……”
我完全绝望了。
母亲好像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说话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她又恢复了平时的笑模样:“小晴,对不起,过生日怎么能忘记买蜡烛呢?妈妈现在就去买。等等啊——”
“我跟您一块儿去。”
我们沿着海边的路朝便利店的方向走去。漆黑的海面上,隐约看得到白色的海浪,摔碎在礁石和海岸上。便利店白花花的荧光灯,透过夜晚冰冷的空气,显得那么刺眼而突兀。
“便利店真的是太方便了。”
母亲由衷地感慨着她深深热爱的便利店,甚至还哼唱起了小调。她哼的是英文歌,好像是麦当娜唱的。母亲平时*喜欢麦当娜,常常是哼着哼着就忘情地跳起舞来,连手里正在做的事也忘记了。
“这回可不是麦当娜,是辛迪罗拉。”母亲笑着答。
“辛迪罗拉?”
陌生的名字。
“歌词大意是说什么的啊?”
“当你迷路的时候,当你失去了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的时候,请看看你的周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哦——”
“伤感的情歌。这些话本来是对着分了手的爱人说的,不过站在听者的角度,不就意味着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会永远不离不弃地在身边守护自己吗?就算你要陷入深渊万劫不复,我也不会放开你的手——是这个意思吧?”
母亲动情地向我描述着,可那时的我完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守护天使,有**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一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母亲,一个忙碌到看不到影子的父亲,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推开便利店的门,店长叔叔>中我们挤了挤眼,他永远裹着醒目的头巾。以前大家见面只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近我们来得太过频繁,打招呼的方式已经从客套的寒暄升级成了挤眉弄眼。店长叔叔的五官长得非常立体且引人注目(据母亲说酷似一个叫沙博利辛的男演员),但是奇怪的是,他这样挤眉弄眼的也不会显得很突兀。蜡烛只有两种,母亲和我犹豫了好长时间,*后选了比较细的一种。
回到家,我们把十二支细细的蜡烛,插在小巧的蛋糕上。关掉灯,我深吸一口气,十二支蜡烛同时被吹灭了。
直到我睡觉,父亲还是没有回来。
睡到半夜觉得口渴,我去一楼找水喝,隐约听到父亲在说话。我靠着厨房的台子,一边喝水,一边听着父亲和母亲的对话。
“小晴睡了吧。”
“真不应该让你去买生日蜡烛。”
“没想到那个手术会花那么长时间啊,等想起来看表的时候都已经这么晚了。蜡烛我倒是早买好了的。”
原来是母亲在袒护父亲。
“小晴没生气吧?”父亲的声音。
“没事儿,我俩一起去便利店把蜡烛买回来了。”
“这样啊。”
“不过,你连一点点陪小晴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吗?”
“什么都是你在操心,我也很愧疚。”
“我又不是在怪你。”
“我是个医生,你应该知道现在这个时期对我来说真的非常重要。”
短暂的沉默。
“小晴想养只狗。”母亲的声音。
“啊?不会是想用狗来代替老爸吧?”
“哈哈,猜对了。”
养狗代替父亲?真想得出来。
“哎,我说,你好不容易把蜡烛买回来了,咱们把它点了吧。”母亲轻轻地说。
“点了咱俩吹啊?”
“对啊。就当是跟小晴一起,再吹一回。”
“哎哎,你别插在哈密瓜上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