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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燕以前是非常崇尚一见钟情的,觉得只有一见钟情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因为人的**印象是*真实*准确的,像那种开始看起来很不顺眼,后来慢慢克服,慢慢习惯,*终才熬到可以忍受的地步的感情,根本不能算是爱,充其量也就是凑合而已。
一句话,真正的爱情不是“习惯”出来的,不是“培养”出来的,不是“忍耐”出来的,而是一见钟情的,是自动爆发的,是控都控制不住的。培养出来的爱情就不叫“爱情”了,*多只能叫“感情”或者“亲情”。
她这么迷信**印象,也不算是空穴来风,还是很有依据的。她读高中的时候,班上有个男同学叫黄海,长得那叫一个丑,简直到了恐怖的地步,大家背地里都叫他“钟楼怪人”。刚开始她看都不敢看他,一看就觉得心惊肉跳,完全不理解他的父母家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但过了一段时间,她胆子好像就慢慢大起来了,多少也敢看一两眼了。再后来发现黄海挺聪明的,不是一般的聪明,简直是聪明透顶,门门功课都很好,对人也挺好,她就不觉得他恐怖了,有时也敢跟他讨论一下学习上的问题了。
高考那年,黄海众望所归地考了全省**,被名校A大录取了,临走之前特意上她家来告辞。她妈妈听说是考上了A大的那个男生要来,非常欢迎,特意把家里收拾了一通,还请了假呆在家里恭候名校生,不知道是为了暗中保护女儿,还是为了看看究竟什么样的珍禽异兽才能上A大。
结果黄海一登门,她妈妈差点吓出病来,看都不敢看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别处。等黄海走了之后,她妈妈对她做了一个长篇大报告,警告她不准跟那个黄海谈恋爱。等她赌咒发誓地说明没跟黄海谈恋爱、也**不会跟黄海谈恋爱后,她妈妈舒了口气,但还是心有余悸地问:“怎么有这么……难看的人?你们平时……敢不敢跟他说话?”
“怎么不敢跟他说话?”
“他……爹妈也是这样的吗?”
“不是,听说他是出生的时候,被医生用什么钳子夹成这样了的……”
她妈妈愣了一阵,说:“怎么刚好把脸夹坏了?生孩子时用产钳的多得很,也没见过夹成……这样的,*多就是把脑袋夹尖了,智力受点影响……”
“那他还是幸运的,只把脸夹坏了,如果把脑袋夹坏了……他就考不上A大了……”
“夹成这样,就算考上A大了,又能……怎么样?一辈子……还不是……不幸福?”
石燕那时候完全不这样想,在她看来,只要能考上A大,就算丑得跟黄海一样,也是幸福的,而且她那时已不觉得黄海丑了。但她还是挺理解她妈妈,回想她自己**次看到黄海时的感觉,应该不比她妈妈好多少,只不过在一起久了,就慢慢习惯了。
看来还是**印象准确。
后来听说黄海在大学里找了个挺漂亮的女朋友,像《巴黎圣母院》里的爱斯梅拉达一样漂亮,但大家都不相信,说A大这样的学校哪里会有漂亮女孩?就算有,也轮不到他黄海,是不是因为黄海长得像“钟楼怪人”,人家才顺水推舟地说他女朋友像爱斯梅拉达?
但有年夏天,黄海把女朋友带回家乡来了,让大家狠狠开了一下眼界。虽然大家背地里都有点失望,觉得那女孩没爱斯梅拉达那么漂亮,但黄海这么丑,却找了一个不丑的女朋友,还是有点暴殄天物的感觉。
再后来,那女孩众望所归地跟黄海吹了,听说就是那同一个暑假,那女孩也把黄海带回她家乡去了一趟,结果回到学校就坚决地跟黄海分了手。
黄海是石燕高中毕业后**一个经常保持联系的同学,大概她也是黄海高中毕业后**一个经常保持联系的同学,因为黄海好像把她当成了一个倾诉对象,差不多给她写了半年的长信,每封都是讲他跟那女孩的恋爱故事和他失恋之后的苦恼的。
石燕只想做个沉默的倾听者,而不想发表意见,因为她心里也觉得那女孩跟黄海在一起太亏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厌丑之心,大概也是人皆有之。《巴黎圣母院》里的钟楼怪人对爱斯梅拉达那么好,*终不也没得到爱斯梅拉达的爱情吗?反倒是那虚情假意的花花公子,骗到了爱斯梅拉达的爱情。可见男生如果想靠人品和才智打动女生,起码要在长相上过得去才行。如果长相太糟糕了,那*聪明的办法就是别爱上那些漂亮女孩,不然的话,即使他过得了女孩那一关,也过不了广大人民群众这一关。
她猜那女孩肯定是因为认识黄海久了,就慢慢看惯了他的样貌,于是他的才华和人品就占了上风,使那女孩爱上了他。他们虽然也到黄海的家乡来过,但黄海的老乡们都早已看惯了黄海的“钟楼怪人”像了,所以也没谁过分惊讶。但等到那女孩把黄海带回她自己的家乡之后,那里的人都是**次看见这么怪的人,而且又没机会见识他的聪明和善良,免不了就会大惊小怪,你一言,我一语的,那女孩的爱情就淹没在唾沫星子里了。
黄海那段时间简直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说他自己是天底下*不幸的人,早知如此,还不如叫那个接生的医生索性一产钳把他夹死算了,要么,干脆不夹也行,就让他闷死在他妈妈的子宫里。
石燕吓得赶快安慰他,说:“你这么聪明,上的又是这么好的学校,怎么还说是*不幸的人呢?不知多少人都想跟你换个位置呢!”
黄海仍然很绝望:“谁想跟我换位置?你想跟我换位置吗?”
石燕还真有点想跟他换位置呢,但她不是想以物易物,彻底地跟黄海换位置,而是部分地换,有保留地换,不换相貌,也不换才智,因为她觉得她的才智也没低到哪里去,以前读高中的时候她经常是跟黄海两人垄断全年级的前一二名的,但她就读的C省师院却比黄海的A大要差好几倍,所以她只想换个学校。
幸好现实生活里她不能跟黄海换位,如果真能换位的话,她还有点为难呢,因为她既想上黄海的A大,又不想跟黄海一样丑。
她会沦落到去C省师院念书,很多人都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听了觉得挺冤枉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好像说的是那些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就不好好用功,爱耍点小手腕,结果吃了亏的人。她根本不是这种情况,她学习一向很用功,从来不因为成绩好就骄傲自满,她在学习上也从不耍手腕。
她沦落到C省师院的原因,好像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讲清楚的。
她父母都是军工厂的工程师、技术员,是为人民海军造舰艇的。在那个“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年代,整个军工厂连人带机器一股脑儿地搬到了小山沟里。大概是为了糊弄美帝国主义和苏联修正主义,工厂特意搬到一个不靠海的地方,而且分成好几个分厂,分散藏在好几个山沟沟里,一个分厂只造舰艇的一部分,造好后再运到什么地方去组装起来,这样不仅能瞒过远在海外的美帝苏修,连我们内部隐藏的那些反革命分子也能瞒过去。
那些分厂都没名字,只有代号,可能美帝苏修的炸弹是认名字的,知道了工厂的名字,就知道往哪儿丢炸弹了。各个分厂的代号也编得很隐晦,不用文字,只用数字,从001编起,一直编到009。巧得很,石燕的父母所在的那个分厂编号正好是“007”,不过那个年代没多少人看过“007”的电影,也不读成“零零七”,而是按照据说是电信局的读法,读作“洞洞拐”。其它的分厂都用这种读法,“洞洞幺”,“洞洞两”……反正都是“洞洞”。
这一招似乎很见效,厂子搬到小山沟里这么多年了,从来没遭到过美帝苏修的狂轰滥炸,也没有被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反革命分子搞到破坏,就是把那些工人和家属们憋得够受,呆在那么一个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鬼地方,不通公共汽车,不通火车,更不通飞机,进山出山都是靠厂里的汽车,孩子们都像《江姐》里面的小萝卜头一样,窝在那个小山沟里,很少出去见世面。
石燕就是在“洞洞拐”的子弟学校一路读上来的,小学和初中都没出那个山沟,读高中的时候,才算成了一只金凤凰,飞出了“洞洞拐”的那个山沟,不过也就是飞到另一条山沟里去了,因为高中在另一个山沟里,从“洞洞幺”到“洞洞九”,所有考上高中的子弟都在那里读高中。
石燕在学校住读,每周回家一次。她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个个老师都喜欢她,个个老师都说她聪明,又听老师话,真是人见人爱。到了高二的时候,就有老师建议她跳一级,早点考大学。
那时已经不怎么兴跳级了,所以跳级就成了一个殊荣,她的父母都很兴奋,她也兴奋得不得了,全家人眼里都只有这个殊荣,基本上没功夫去想为什么要跳级,也没功夫推敲早一年考大学究竟有什么好处,更没想过跳级会不会有副作用,就这么欢天喜地、稀里糊涂地跳了级。
结果她那年高考考砸了。
**天上午考完出来,她跟人对答案的时候,发现别人说的好些题她都没印象,跟人家核对了老半天,才发现她做漏了题。高考试卷是铅印的,两面都有题,但她以为跟学校油印的考试卷一样,只有一面有题,所以只做了卷子正面的题。早早就做完了,但她不敢交,一直在那里检查,因为她知道如果交卷太早了,万一出了问题,她会悔恨终生的。
于是她捱到*后一分钟才交卷,但还是出了问题。她当时就呆了,恨不得跑回考场把试卷拿回来重新做过,那些题她肯定会做,如果给她机会,她肯定都能做对。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因为试卷是一考完就密封起来送走了的。
她不知道那天是怎么捱回家的,反正回家之后把这事一讲,全家人都呆了。她跟她妈妈都是呜呜地哭,她爸爸跟她弟弟就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爸爸才镇定下来,跑出去找这个找那个,但谁也没办法挽回这一点。
这不啻于当头一棒,后面几天的考试,虽然她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想把剩余的考好,但遇到了这样的事,哪会不影响心情和考试状态?分数出来之后,她发现她跟什么A大B大的好学校是彻底绝缘了。
这事在那些“洞洞”中成了头条新闻,几乎人尽皆知,一个原因可能是太出人意料了,另一个原因可能是有些人本来就很眼红她的跳级,这下好了,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大家碰见她或她家里人都要说起这事,老师遗憾地说:“啊?你怎么这么粗心?连卷子反面都不看一下?老师不是说过要仔细,要仔细吗?”
她无话可答,老师的确是一再交待要仔细,要多检查几遍,不要急于交卷,交卷早,也没人给你加分,那何必要早交呢?要检查、检查、再检查。
她说:“我是检查、检查、再检查的呀,我也没有提前交卷啊,但是……”
刚开始她还解释一下,辩驳一下,但她发现越解释人家的批评就越重,越辩驳人家问得就越多,于是决定什么也不说了,尽量躲着这些人就是了。但是“这些人”真多啊,有的不满足于在路上碰见说几句,还专程深入到她家里来教训她,教训她父母,顺便也教训一下她弟弟。教训她的还算是好心的,那些幸灾乐祸的人,完全就是到她家来嘲笑她几句的。
有的现身说法:“我每次不管做完什么试卷,都会从头到尾看一遍,数数有几道题,每题多少分,看能不能加到一百分。如果你那时跟我一样,把每题的分加一加,就不会漏题了……”
有的痛心疾首:“你怎么这么粗心?这可是‘一考定终生’的时刻啊……”
还有的挖到根子上去:“你先就不该跳级的,不跳级哪里会有这种事?你看我的孩子我就不让他跳级。是谁建议你跳级的?你应该告那个老师,他耽误了你的一生……”
说这话的人有很多当初也是竭力撺掇她跳级的,那时几乎没人不赞成她跳级,有的家长还专门为这事到学校去扯皮,说学校偏心,怎么没让他们的孩子也跳级。但她也没用录音机把人家说的话录下来,所以现在也没法证明那些人当时是赞成她跳级的,也应该负一部分连带责任。
也有的不同意告老师:“怎么能怪人家老师呢?老师只让你跳级,又没让你只做卷子正面的题……还是要怪你们自己……”
还有更厉害的:“什么做漏了题啊,都是借口。考不好就承认考不好,还偏要找个遮羞布,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早就说了,谁知道她平时的那些高分是怎么弄来的……现在好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真相大白了……”
她的父母本来是想让她复读一年再考的,但是他们那个高中早已人满为患,根本不允许复读,如果她想复读就得到很远的县城去,不光要交一大笔钱,还要排队,像他们这样没县城户口的,还不知道排不排得上。
她自己是坚决不复读了的,现在就被人这么穷追猛打地教训,如果还去复读一年,那不得再听一年的教训?那还叫人活不活了?她决定就到录取她的C省师院去读书,学校远一点,也没名气,但总比呆在这个小山沟里被唾沫淹死好,谁能担保复读一年就一定能考得好呢?
于是在八月的**,她由父亲陪着,仓惶逃到了位于D市的C省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