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已不会再有那样的月夜,以迷离的光线,穿过幽暗的树林,将静谧的光辉倾泻,淡淡地,隐约地照出我恋人的美丽。
——普希金《月亮》
“2,3,4……”我双手插在外套兜里,盯着跳动变换的楼层数,在心中下意识地默数着,手心因为莫名的恐惧,已渗出一层汗水。
陈旧的电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噪声,艰难地一层一层往上爬。电梯轿厢的显示面板上,只有十层亮着红灯,这是我要去的楼层,很显然,也是电梯里另一个人的目的地。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对面那个男人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危险而紧张的气息。
那人穿得很整齐,衣服却明显不合体,好像是临时借来的。他走进电梯时打量我的那一眼,只能用“杀气腾腾”来形容,让我浑身的血液几乎降至冰点。
我偷偷看他,他仿佛有第六感应,眼珠立刻转过来落在我身上,棕黄色的瞳孔映着顶灯,冰冷得令人窒息。
我不安地低头错开视线,只盼着电梯快点停下。
这座十二层的建筑位于奧德萨“十公里”市场的旁边,其间进进出出的,除了附近的阿拉伯人、罗马尼亚人以及波兰人,百分之七十为市场里的中国商人。而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从五官到衣着,明显也是一个中国人。
这时七层的显示灯开始闪烁,此层有人叫梯。
门开处我看到一双男式的黑色软皮鞋,一直走到我身边。一角驼色的风衣,熨服地贴在深灰色的长裤边。
狭小的空间内多了一个人,不安的气氛却缓和下来,我没有抬头,只悄悄吐出一口长气,眼看着新上来的人,伸手按下了数字“12”。
十层到了,我凑近电梯门等它缓缓打开,一面在心里编排理由,琢磨着该怎么和彭维维解释迟到的原因。
事情就在这一刻急转直下。
我连吓带惊,事后很多细节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门开处眼前黑压压一片人。
我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拽住扔出了电梯,后脑勺重重地撞在对面的墙上,眼前金星乱冒。
等我的视力恢复清明,身体早已失去了应变能力。视线里只有棍棒和菜刀上下挥舞的影子,人体在地板上挣扎翻滚,血肉模糊一片狼藉,眼前呈现的,竟是一场比黑帮电影真实百倍的残酷杀戮。
我开始狂叫,手脚并用地向旁边爬动,可是却躲不开四处飞溅的血肉。我大哭,浑身哆嗦成一团,就像儿时的梦魇,除了哭叫,没有别的办法让我从噩梦中逃尽、
某户人家被惊动,屋门开了又关,屋主人变了调的尖叫在楼道里回荡,经久不绝。
远远的警笛声,从四面八方向此处汇集而来。
有人大暍一声:“警察!走!”是明明白白的中国江浙口音。
十几个黑影迅速作鸟兽散,扔下一地沾血的凶器。地板上一动不动地趴着的,是一摊血糊糊的烂肉,早已辨不出人形。
我当时不知道脑子里哪根��搭错了线,居然立刻噤声,翻身爬起来,视线锁定在触目的鲜红上,无法挪动分毫,竟然下意识地琢磨着,这里那里究竟是原来的什么器官。
正看得津津有味,眼前忽然黑下来,刺眼的红色消失了,我闭上眼睛,闻到一股烟草混着皮革的淡淡香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是有人用衣襟罩在我的头顶. 一个声音附在耳边,用汉语轻轻地说:“告诉警察,你什么也没有看到,明白吗?”这是我对现场*后的记忆
等我的记忆又能接上榫的时候,人已在警察局。
乌克兰警察的制服,是一种暗淡的灰蓝色,有点像国内某版铁路制服的颜色。
对警察,在国内就没有太好的印象。到了乌克兰,除了同胞间的耳濡目染,入境时海关警察贪婪的嘴脸,更让我对他们的**印象,早就打了个百分之五十的折扣。
我转着脑袋四处打量,发觉自己置身于一间封闭的问讯室,室内只有一张长桌,两把椅子,顶灯雪亮,照得我有点头昏。
大脑皮层开始活跃,记忆渐渐恢复,方才血淋淋的一幕又重归眼前。我把头埋进臂弯,努力控制,但无法止住身体的颤抖,椅子被我抖得咯吱作响。
对面的警察却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心,咳嗽一声,用英语开始例行公事的盘问。
“名字?”
“玫。”我撑着额头勉强敷衍。
“家族姓氏?”
“赵。。
“国籍?”
“中华人民共和国。”
“身份?”
“奧德萨国立音乐学院的学生。”
“地址?”
我报上当前的居住地址。他皱起眉头,“为什么和签证上的地址不符?”声音虽然生硬,英语发音倒是罕见的标准.不比一般的乌克兰人,说起英语嘴里像含看一大口伏特加酒。
“因为签证时没人告诉我,房客还包括蟑螂和老鼠。”我不耐烦,皱起眉头看着他,“难道阁下没住过学生公寓?
他板得紧紧的脸稍稍松动,启齿露出一丝微笑。我这才注意到,对面坐着的,是位面目端正的乌国帅哥。帽檐下一双深邃的眼睛,像阳光下的黑海,碧蓝清澈。
这点恩赐似的微笑,如同乌云背后的阳光,云缝里露露脸又很快消逝,后面的问题开始愈加尖锐。
“我什么也没看到。”面对他的逼问,我来来回回只有这么一句。事实上,我的确什么也没看到,我有限的俄语修行,也只够支持我语法正确兼发音清晰地表达这一句。
而那个富有磁性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徘徊不去,“告诉警察,你什么也没有看到,明白吗?”
我极力想回忆起那个男人的其他特征,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的画画,只剩下那角棕色的风衣。
终于被送出警局的时候,已是半夜。眼前是彭维维那张画得无懈可击的俏脸。
“赵玫,你丫可真够命大的。”她迎上来笑,双眼的焦点却不在我的脸上,直盯着我的背后。
我扭头,原来身后跟着那个身材高大的帅哥警察,难怪维维的神色,像小熊维尼看到蜂蜜,两只圆溜溜的杏核眼,此刻眯成了两弯月牙儿,完全当得起“媚眼如丝”四个字。
“小姐,你忘了护照。”这小于大概见惯了女人色迷迷的眼光,毫不在意维维的惊艳,只是不动声色地向我伸出手。
他的手心里,摊着一本棕色的护照。
我接过护照翻了翻,随即揣进衣兜,草草地点头致谢,拉起维维的手,“我们走。”
她很不高兴,努力想甩脱我的控制,“这么急干吗?”
我想不理她,心里多少有点埋怨。如果不是为了陪她买羽绒服,我也不会下了课就赶过去,然后碰上这种倒霉事。此刻我只想快快离开警察局,可是下午的血腥场面,却在眼前挥之不去,心头作呕,双腿发软几乎迈不开脚步。
维维见我脸色不善,立刻乖觉地闭上嘴,伸手扶住我。
“赵小姐,”蜂蜜在身后提醒,“你的签证马上就要到期了,需要尽快续签。”
我回头看看奧市警察局的标志建筑,有些犯迷糊,我怎么会来这儿?满天的星光在我眼前一下消失。
醒来的时候,触目所及是一片全白。
我冒出一句任何失去知觉两小时以上的人都会说的话:“我怎么会在这儿?”
彭维维捏捏我的脸蛋,‘小丫挺的你撞上黑帮火拼了,居然没被灭口,现在还
能耳聪目明四肢健全!”
我皱起眉头,正式表示反感。
彭维维是我在音乐附中的同学,那时我主修钢琴,她主修声乐。原来挺秀气文雅的一个女孩,来乌克兰不到一年,就变得满嘴粗话。
但是,等等,黑帮火并?霎时间记忆全部回来了,我看着她,慢慢蜷起身体。无法自控地放声大哭,“妈……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用,但凡遇到倒霉事,**反应就是找妈妈。
“医生!医生!”维维抱着我手足无措,大声呼喊着护士。
手臂被人用力按住,一阵冰凉,一阵刺痛,我渐渐哭不出声,开始断断续续地抽噎,后来就睡着了,大概是镇静剂的功效。
几天之后,当地报纸登出了现场的大幅照片。原来不仅是我,奧德萨市的市民,皆有幸目睹了一场百年难遇的火爆场面。事发当天,几十辆警车如临大敌,将整栋楼围得水泄不通,无数的媒体云集在中国市场附近,兴奋得像打了鸡血。毕竟奧德萨市民风淳朴,多少年没有遭遇过类似的恶性案件。
警方初步怀疑是两派黑帮的仇杀,但比较讽刺的是,半个城市的警察,在十二层建筑里过完粗筛过细筛,搜查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抓到一个真正的嫌疑犯。*后只好带走了十几名疑似现场目击人。
据说我和另一名中国男子,是*接近原始现场的两名目击证人。这样倒是可以理解了,为什么奧市警局会对我紧迫不舍。而我的记忆出现断层的时间,显然错过了*热闹、*富历史陸和戏剧性的时刻。
把现场的情況讲给维维听,她歪头想了很久才回答,那个男人对我的叮嘱应该是好意,假如我不对警方守口如瓶,一旦和黑帮扯上恩仇,后面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那几天我常常出神,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着那个男人的声音,好奇地猜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周后出院,又在家里休息了**,收拾好上学的琴谱和书本,忽然想起签证的事,心里不由得略略一沉。因为我不得不再跑一趟警察局,那个在噩梦里会反复出现的地方。
从警察局移民办公室出来,我的心情沮丧得难以形容。一路踢着满地金黄的落叶,只想大喊两声以敌去心中的郁闷。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无意的疏忽,竟然会造成如此致命的后果。
三年前我毕业于首都那所**的音乐附中,专业成绩一直很好,高考时因为贪吃了一碗麻辣烫,连拉了三天肚子,文化课考试自然一塌糊涂,与自小梦寐以求的**音乐学院失之交臂。
我既不愿服从分配,又不想重回高三再吃二遍苦,从此成为父母眼中的无业游民和问题少年。吃了半年闲饭之后,同学介绍了一份工作。每天下午我在一家四**酒店的大堂演奏钢琴,收入勉强够养活自己。
这么着晃了两年,我彻底厌倦了替别人的衣香鬓影作活动布景的生活。我的**梦想,是能够进入法国或奧地利的艺术学院深造。但我的父母,只是某部设计院的普通工程师,家境不过小康,高额的学费和居高不下的拒签率,都令人望而却步。
直到彭维维从乌克兰发来一封邮件,把奧德萨吹得天花乱坠,再加上留学中介巧舌如簧的忽悠,我终于动了心,靠着父母有限的积蓄,于三个月前持短期临时签证入境,成为奧德萨国立音乐学院的预科学生。
出发前我趴在世界地图上寻找奧德萨的位置。对于乌克兰,我只知道,蓝眼睛的保尔•柯察金,是乌克兰人,二战时前苏联红军的元帅朱可夫,也是乌克兰人。
奧德萨市位于乌克兰南部,滨临黑海,曾是前苏联*重要的海港城市,始建千古希腊。从这里,可以乘船到达罗马尼亚、法国、希腊、意大利和土耳其。官方语言是乌克兰语,街市流行语却是俄语。
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则是乌克兰*古老的音乐高等教育学府之一,也是欧洲音乐学院协会成员。我希望这只是一条折中之路,两三年后能够拿这段求学经历当作跳板,得到其他欧盟**的签证。
但这个梦想,方才已被那位面目呆板的移民官员打击至粉碎。他懒洋洋地告诉我,由于签证申请材料的居住地址与现住址不符,如果我想续签,必须由学校出具学生公寓的居住证明。
我说:“对不起,我已经搬离公寓了。”
“那就没有办法了。”他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法律规定,你必须提供和签证地址一致的居住证明。”
“这是什么白痴规定?”我很纳闷,难道在乌国居住十年,为了续签还要搬回十年前的居住地不成?
“或者,你可以搬回公寓。”他果然给我出这种馊王意。
“你大爷的!”气急败坏之下,我的中文粗口秀脱口而出,反正他也听不懂。前社会主义**的官僚作风,果然和国内如出一辙。
他则面无表情地摊开手,一本正经地说:“否则,你只能回到你来的**去。”
我恨得想越过桌子掐死他,此刻距离我签证到期的日子,已不到十天。学生公寓如今人满为患,哪儿会有空位给我留着?
可是不如期续签的后果,他也说得很清楚,从此我将成为非法移民,即“黑人”。从黑人变回合法移民,视个人的运气,不是没有成功的先例,但花费的时间和**,不比重新办份申请省时省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