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生今世
近代高僧弘一大师隐居在山上的时候,他的老友徐悲鸿常到山上去探望他。
有一次,徐悲鸿突然发现山上已经枯死多年的树,发出新嫩的绿芽,心里感觉很纳闷,便向弘一法师说:
“这树死了多年,现在又发芽,大概是因为您这位高僧住到山中,感动了这棵枯树,使它起死回生吧!”
弘一大师回答说:“不是的,是我每天为它浇水,它才慢慢活起来的。”
我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深受感动,那枯树发芽,原来是每天浇水的缘故。当然,徐悲鸿的观点也没有错,如果不是高僧,怎么会想到对枯树浇水呢?
这使我想到了佛教刚刚传人中国的时候,“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是互相分离的,现实世界是苦难的,极乐世界则是无瑕的理想世界。因此,一般人信仰佛教是对现实世界的不满,转而希望寄托于来生,这好比在“今生”与“来世”之间筑起一道墙,在墙这边的人由于生活的苦厄,相信翻墙过去,就是鸟语花香、莲花宝树、无忧无虑了。
可是反过头来看,对许多有福气的人,他们住在这个娑婆世界的生活和西方极乐并无两样,他们富贵寿考终其一生,对他们而言,现世与彼岸的界限又在哪里呢?我们如果做一个问卷调查,会发现有许多人宁可再一次回到现实世界,也不一定渴望到极乐世界去。
禅宗在中国的发扬因而具有极深刻的意义,它把极乐世界从遥远的西方拉回现实世界,把虚幻不可知的来生拉回今世,把清净的彼岸与混浊的此岸打破了界线,甚至把山河大地、日月星辰、森罗万象,乃至三千大干世界与心地完全合一了。
这种把生死、心佛、烦恼与菩提。现世与来生的界线打破,可以说是一种“安放”,把参禅悟道安放在被认为污浊的尘世,把成佛解脱安放在苦难重重的现世,把虚空安放在现实上——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说吧!禅心*重要的特质,乃在身心的安放,今生今世的安放,与来生来世的安放,都一样是安放呀!
临济义玄禅师说:
“一人在孤峰顶上。无出身之路。一人在十字街头。亦无向背,哪个在前。哪个在后?”
在孤峰顶上或在十字街头,既没有前,也没有后,既都是前,也都是后,我们不能说孤峰顶上胜过十字街头,因为“前”或者“后”并不是这样判别的。
在禅师眼里,唯有顿悟本心才是*重要的,一旦顿悟本心。就可以打破法界的障碍,达到事事无碍的境界,就是“一切举动、施为、语默、啼笑,都是佛慧”的境界。这种境界原不待来生去求,今生如果能见本心,也就求得了。
玉琳通琇禅师说:
在在是居士菩提场。
物物是居士正法眼:
事事是居士菩萨行,
步步是居士那伽定。
“在在、物物、事事、步步”正是对今生今世修行*大的肯定,如果没有禅者这种活泼的直观体验和追求心灵澄明的喜悦与解脱,中国佛教不可能在历史上生机勃发、气贯山河。
僧肇禅师说:“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
道并不远,道是在我们站着的地方,圣也不远,圣在我们有体验的地方。大至山河大地,小到鸟兽花草都能有禅心的体验,这里面看来玄奥,却不是难以体会的。
禅宗的实践与思维,不只是打破了今生与来世的通道,也打通了理性思维与感性思维的融合,打通了外在世界与内在心灵的界线,对于人类文化,确有真实的贡献。
了解到今生今世的重要,对今生今世与来生来世,乃至永生永世都有着热切、诚挚与庄严的追求,这才是禅者立心,修行者立命的所在。
2 现代人的禅
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事物,不管是什么,都会在时代与环境的迁移中改变面貌,即使是禅也不例外。
在历史上,禅就曾经有过几次大的变革,一开始,达摩祖师初到中国的时候,主张“藉教悟宗”,他以《楞伽经》为根本而创立了“二入四行”的宗门教义。他强调打坐,相传他曾在河南嵩山少林寺面壁长达九年之久,号为“壁观婆罗门”,壁观就是“外息诸缘,内心无惴,心如墙壁,可以入道”。达摩以坐禅为务,是佛教禅那静虑的传统,自他以下到五祖弘忍,无不非常重视坐禅。
到了六祖慧能,开展了“教外别传”的观点,摆脱宗教的教条,突破了艰深的教义与阶梯的修行,以当下顿悟为解脱方法。因而他不主张坐禅,而强调“心要”,他说:“道由心悟,岂在坐耶?”六祖慧能的禅法,不只是对佛教的革新,也是对禅法的革新,他的观点衍生出曹洞、云门、法眼、沩仰、临济五宗,基本上是反对枯寂的禅坐,指出禅定只是开悟的手段。
后来传到圭峰宗密,他主张“禅教一致”,宗密先受荷泽宗的禅法,精研《圆觉经》,后来又随澄观学《华严经》,故融会教禅,他曾深入儒学,又主张佛儒一源。他认为“顿悟资于渐修”、“师说符于佛意”,所以教与宗乃是一味法。宗密以后,禅宗逐渐与佛教各宗合流,明清时“禅净合一”的修行大盛,于是奋迅直接,大开大合的精神不如从前,禅宗可以说是没落了。
我们从历史上禅宗的革新与变化,可以知道即使是禅这样激扬踔厉、**不群的法门也是随着时代在变化的,因于人心不同的需要,禅的修法展现了不同的面目。这使我们知道,古代有古代的修行方法,今人要有今人的修行态度,不可泥古执著、僵化呆板,否则不但修行难以成就,反使修行走向闭门造车之路。
因为,现代人和古代人在生活方式、思想习惯、居住环境、社会结构都已经大有不同了,我们也就无法和古人用相同的方式修行。
我记得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曾说到两个有趣的观念,他说:“如果一个纽约人修行,做了一百个大礼拜,几乎和在尼泊尔修行的人做十万个大礼拜,功德是一样的。因为有些纽约人**要工作十二小时,甚至十八小时,他非常努力才能在生活中找到一点点时间修行,对他们来说,他们才知道什么是真的时间,什么是佛法的真价值。”
他又说:“佛陀在世的时候,如果一个和尚把比丘二百五十条戒律都守得住,和现代的一个和尚只守得住一条戒,他们的功德是一样的。因为在佛陀的时代外界的引诱少得多,当外界没有引诱的时候,要守戒当然是很容易。”
这虽是对密法的开示,禅法也应如此,现代禅者居住在烟尘滚滚的城市,要在车阵噪音中来去,在环境污染、社会混乱、人心败坏之中还要保持禅心,的确是比古人要艰难得多。所以,现代人需要现代禅法。**之禅必要与**社会一起脉动,正如古代之禅在古代社会一样。
现代人由于没有时间像古人每天花几小时来深入禅定,因此要养成行住坐卧都把握禅定的心;现代人难以有出世的环境(即使是现代的出家人也比古代出家人忙得多了),因此要在有人处修行,要出世人世兼顾,养成胸怀天下的习惯;现代人身心压力大,烦恼多,因此要讲究禅定的效应,不离清净智;现代人的资讯丰富、环境复杂,因此要充分运用时间修行……
我们可以列出至少一百条现代人与古代人不同的情况,简而言之,现代人因于高度发展的科学技术,受制于复杂的政治经济体制、家庭社会的变迁等等,已经变得支离破碎,逐渐失去了生命深处中尽情悲哀和尽情欢乐的能力,失去了与自然界的联系,失去了统一与和谐的心。
这些,用古代禅师“吃茶去”、“洗钵去”、“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都难以挽救,甚至棒喝也不行了,那么如何更明确地建立现代禅修观念,才是使禅生生不息的方法。
我在文前引的诗偈是立中成禅师看到腊月火烧山写下的偈,可以用来看现代修行者的处境,比起古人,修行益为艰困,正如白云找不到旧的行踪,是在腊月冷冰冰处要烧得暖烘烘一般。但愿在现代修行的人都能认识到法与时代的关系,不拘泥于法,透过真诚的、敏锐的实践,为日后还要更分崩离析、支离破碎的现代人,找出一条修行之路。
3 一粒米大如须弥山
小时候家里种稻子,因此在吃饭时,大人总对米粮特别注意,吃完饭都要检查饭碗里是不是还有米粒,甚至掉在桌上或地上的饭也要捡起来吃。
我对稻米有特别的情感,至今还留有一些不可磨灭的印象,例如在收割稻子的时候,我们小孩子总要在收割完的田里捡拾遗落的稻穗。而在晒谷时,把谷扫完后,总要仔细在晒谷场巡视有否遗落的谷子。
母亲都很早就起来煮饭了,我们的早餐就是喝煮饭时刚滚开的水,加一小撮糖,我们叫做“米汤”。下午放学回家,大锅里的饭都吃光了,母亲会用铲子把锅底一层厚实的锅巴铲下来,撒一把糖,两面相夹,那就是*好的点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