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在常熟,若问首富是谁,一定说是“大桥黄家”。“大桥黄家”财旺而人丁不旺,只得父子二人:黄洪、黄亮功。
黄家祖先本姓王,原是陈氏家奴,背主而逃,改姓为黄,住在昆山。到了万历初年,黄洪的父亲黄元甫复回常熟——原来黄元甫的母亲曾受雇于昆山叶家做奶妈,所哺育的那个孩子,长大成人,少年得志,在山西做巡按御史,发了一笔大财,置田常熟,有三千亩之多,感念乳哺之恩,委托黄元甫经理佃租,才得复归故里。
黄元甫是个肆无忌惮的小人,每年新谷尚未登场,便将自备收租的船开了出去,争议年成好坏、租额多寡,拍桌打凳地叫嚣不休。佃户不堪骚扰,公议每亩田在正租之外,另外送谷一斗作他的“脚步钱”。至于正租,自然以多报少、明侵暗吞,起码有三成好处。因此不下几年工夫,富名已经在外了。
黄元甫有两个儿子,长子早天,次子就是黄洪,凶恶过于其父,从小好武,从名师练过拳;长大后酗酒渔色,动辄出手伤人。而且,黄洪还工于心计,曾经看中佃户的一个小女儿,是美人胚子,于是找机会借钱给这个佃户,三年不问,仿佛忘掉了这笔账似的,然后有**突然上门算账,利上加利,照原借数目加了两倍不止,立逼清偿。结果是佃户拿他的女儿抵了债。及至爱弛生厌,打算转卖到广东。女的自怨命薄,寻了短见,她娘家畏惧黄洪,竞不敢追问。
像这样的行径,自然为衣冠中人所不齿,所以常熟的缙绅先生,跟黄洪不但不通吊问,连遇见了点一点头、说句话都没有。钱虽多,身份始终抬不高,是黄洪*大的恨事。
想弥补这桩恨事,在他亦仍旧只能在钱上打主意,想来想去,唯有大治园林,才能装点身份。打定了主意,侵削了主人家的几亩田,作为地基,然后请人画图样,指定要照“严文靖家的格局”。
黄洪的新居,规模跟严家一样,地基也有那么大,围墙也有那么高,但所花的费用,比严家当初所费少得多,因为地基不要钱,工费也很省,勒令佃户替他做工,只管两顿饭就可以了。
工作经年,新居落成,地在常熟东面的众胜桥附近,所以称之为“大桥黄家”。围墙既高且厚,遥遥望去,楼台掩映于高槐长松之间,极其壮丽;但常熟的衣冠中人,不屑一顾,比之于董卓的郦坞,预料他一定及身而败。
不道黄洪非但不败,反而更发达了。原来叶家的家运极坏,有出息的子弟相继而亡,留下的都是败家子,不事生产,挥霍无度,在常熟的三千亩田,四分五裂,尽归他姓。卖田都由黄洪经手,与买主勾串好了,高价低报,另有盘,几乎中饱了一半。
这一来,黄洪不再当催缴田租的“催头”了。好在独子已长大成人,乐得将家业交了出去,逍遥自在地当他的老太爷。
黄洪的独子名叫亮功,是个“跨灶之子”。
黄亮功不如他祖父、父亲那么凶横,但性情之奸狡、心肠之狠毒、城府之深沉,远过于上两代。同时,他的吝啬,几乎亦是绝世**。
他的生财大道有两条:一是囤积居奇;二是放印子钱。家传本有几百亩田,黄亮功老早就卖掉了,这不能不佩服他的眼光——万历末年,辽东多故,到了天启年间,满洲崛起,已成了气候,增兵守关,靡费大批军饷,都在田赋上面加派。黄亮功看出兵连祸结,非短期内可了,军饷加派了一次就会加派第二次、第三次,受累无穷,不如将田地早早脱手。后来果然如他的看法,田地之“田”,由“昔为富之基”变成“今为累字头”,拱手相送,亦无人敢要了。
这下使得黄亮功对自己的做法更有信心。其时朝政不修,水旱频仍,黄亮功以囤积米谷为主,旁及棉布杂货,低买高卖,日进斗金。而且大秤进,小秤出,暗中侵吞斤两。他做生意还有个与众不同的特点:喜欢以物易物,这样在折算之中,又多一层好处。
黄洪有时自亦不免过问家务,有一次跟他儿子说:“不如花几两银子捐个监生,有事亦可拿这个身份来做个挡箭牌。”
黄亮功一听这话,立刻皱起了眉头,认为先要花一大笔银子上捐,捐了监生又有许多场面上的应酬,不到亦要“派分子”,为虚名,损实利,为之无益。
再有一次,黄洪关切儿子的婚事,黄亮功答说:“我已经看中一个人了。”
“喔,哪家的小姐?”
“不是什么小姐,是寡妇——”
他看中的一个寡妇姓陈,死去的丈夫是个卖鱼的经纪人,称为“牙行”。这个寡妇,黄洪亦见过,不由得诧异,“什么人不好娶,娶这么一个人?”他说,“又是寡妇,相貌又丑。”
“可是,她有钱啊!”
一句话塞住了他父亲的嘴。陈寡妇嫁到黄家有一千两银子压箱底;原来所住的房屋,过户到黄亮功名下,立刻脱手又卖了四百两银子。 陈寡妇两手空空,长得又丑,婚姻本来是很危险的,幸而她善于操持家务,克勤克俭,是黄亮功的贤内助,才得相安无事。
可是其貌不扬,黄亮功终不免怏怏有不足之意。到了四十岁以后,这一份不足之感越来越浓,对陈寡妇也就越看越不顺眼了。
陈寡妇有个胞弟,岁时佳节,每每携着礼物来看姐姐,已走动了多年,及至黄亮功对妻子变了心,就觉得小舅子很讨厌了。
于是有一次黄亮功对陈寡妇说:“你弟弟是至亲,常来看你,自然是件好事,不过昨天我在东面厢房看见他调戏丫头,这在道理上就说不过去,我黄家的家规一向很严,像你弟弟的行为,传出去不是大笑话?”
陈寡妇跟他做了十来年的夫妻,早就看透了他的肺腑,当时不答,过后俏悄含着眼泪,嘱咐胞弟从此不必再上黄家的门。这件事一传出去,黄家所有的亲戚都绝迹了,陈寡妇亦为此郁郁不乐,她本来就有痨病,心境难开,不宜病体,过了不到半年,一命呜呼,黄亮功把她草草埋葬了事。
这时黄亮功才四十出头,当然要续弦,而且要弥补平生缺憾,想娶个绝色女子做填房。因而放出话去,只要他中意了,聘礼从重、谢媒从厚。
黄洪有个朋友叫郁士英,专以替人说合房地买卖、调解纠纷、撮合婚姻为业,得信上门,开口就说:“老世侄要续弦,非请我做媒人不可。我有法子,把刘家的三秀嫁给你。”
第二章
刘家距黄家只有三里路,儒素家风,也是当地有名的人家。
刘家兄弟两个,老大叫赓虞,进过学,为人守正不阿,乡里中提到“刘秀才”,无不肃然起敬。但提到老二肇周就不一样了,都说他跟他大哥真是相差太大了。刘肇周刁滑奸诈,唯利是图,不论亲友,都对他存着戒心。
在刘肇周二十岁那年,他母亲又生了一个女儿,一下地就长得眉清目秀,跟红彤彤,眼睛、鼻子挤在一起的寻常婴儿大不相同,所以起名叫秀,行三就叫三秀。
刘三秀六岁那年,母亲去世,但洗脸换衣,已经自己能够料理自己。她父亲老来得女,视作掌上明珠,亲自教她识字读书;令人惊奇的是,刘三秀过目成诵,字亦写得很好,老父益发尽心施教,呵护备至。
不幸的是,在她十岁时,父亲又一病而亡。刘三秀跟着两个嫂子过日子,而居然是她两个嫂子的好帮手,不但极其懂事,而且颇有决断,遇着疑难之事,说出一句话来,往往就在关键上头。没有见过她的人,都不能相信十岁的孩子会这么能干。
郁士英来做媒时,刘三秀十四岁,但已是十足的一个美人,脸是长得鹅蛋脸,皮肤白里透红,眉疏而长,衬着丹风眼、通关鼻,加上发光如漆,又是亭亭玉立的身材,不但美,而且气度**。只以刘家住得偏僻,刘赓虞的家教又严,妇女等闲不出二门,所以有这样一个美人,而知道的人却不多。
郁士英以此为业,自然早就留意到了,心里打算,刘家老大方正,老二却可动之以利。所以写个柬帖,约刘肇周在酒店里小酌,为的是谈这件婚事,可以避开刘赓虞。
酒到微酣,刘肇周想谈些正经话,“郁老,”他说,“有没有什么有**的路子,大家走走?”
“路是有一条。这条路走起来很吃力;不过要走通了,一生衣食无忧。”郁士英问道,“你信不信?”
“信不信,要等你老细说了才知道。”
这样回答,便是不信的表示,郁士英笑笑不再往下说,是故意做出盘马弯弓的姿态,惹得刘肇周倒有些心痒难熬了。
“郁老,”他举杯相邀,“怎么不说下去?”
“我说!肇周兄,我痛痛快快说:你愿意不愿意跟大桥黄家攀一门亲戚?”
刘肇周大感意外,但是颇为动心,同时不免困惑,踌躇着问道:“这门亲怎么攀法?似乎没有人好攀。”
“怎么没有人?你家三秀做了黄亮功的填房,不就攀上了吗?”
是这样子攀亲!刘肇周觉得这件事有些匪夷所思,“黄亮功多大年纪?”他问。
“四十刚出头。”
“四十一?”
“不错!”
“我家三秀一十四,恰好倒过来一一”
“那怕什么?”郁士英说,“黄亮功厉害是有名的;不过你家三秀,我听说也很能干,足以匹配。肇周兄,中年娶填房,向来都当活宝,是人之常情;照三秀的人才,黄亮功梦里都会笑醒!将来大权在握,要照应照应娘家,是很容易的事。”
这就是郁士英所说“路走起来很吃力,走通了一生衣食无忧”这句话的诠释。刘肇周自然心动,不过眼前也还得先弄些好处。
于是他想了一会儿,徐徐答道:“我们老大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这件事要成功,着实要费一番口舌。我又不是媒人,杯酒不沾嘴唇,似乎犯不着大卖气力。”
“你怎么不算媒人?当然算。”郁士英成竹在胸,接口说道,“四十两银子谢媒,如何?”
四十两银子够三个月的嚼裹,刘肇周高兴在心里,表面却不动声色,“聘金呢?”他问。
郁士英伸两个指头说:“二百两。”
“照一般的情形来说,二百两银子的聘金不算菲薄,但是,以黄家的身家、我家三秀的人才,这个数目——”刘肇周微笑着摇摇头,不必再说下去了。
“肇周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黄亮功一钱如命,这二百两银子,已经是大手笔了!你眼光为什么不放远来?人要争一生,不要争一时。”
这意思是说,刘三秀嫁过去,倘能从丈夫手中接掌财权,莫说二百两,私下拿二千两、二万两接济娘家,亦非难事。
“争一生,不争一时,你这句话说得有点味道!好吧,你等我的消息好了。”
“哪**?”郁士英问。
“总得十天半个月,要找机会跟我们老大说。”
“好!就是半个月好了。”郁士英说,“今天八月廿四,到重阳那天,中午仍旧在这里见面。”“一言为定。”“如果有好消息,亦不必等到那**。”“当然,当然!一有好消息,我随时通知你。”
果然,刘肇周的推测不错,提到妹子的婚事,刘赓虞颇感兴趣;但听说“大桥黄家”四字,他就绷起脸不做声了。
这在刘肇周的意料之中,甚至觉得情形比想象中还要好些,因为只是沉默,或者意思有些活动,亦未可知。
于是,过了两天,刘肇周找个机会复又从容进言:“世界上有些事,亦不能一成不变的。回想娘在咽气之前,拉着三秀的手,当着爹的面,跟我们两个人说:‘我就是不放心三秀,等她大了,一定要挑一个好好的人家去嫁,不要嫁寒士,寒士能够出头的,没有几个。我只望三秀嫁过去,不必像我这样子**到晚辛苦,能够富富裕裕过日子,我死了也安心了。’这话,大哥想来总还记得!我想,如果娘在,一定赞成这门亲事。”
“你错了!娘如果在,听媒人来提这门亲,一定会把人家骂出去!黄家什么出身?而况三秀只有十四岁,他已经四十多了;就算他再活二十年,三秀亦不过三十四岁,盛年孀居,情何以堪?你怎么不替妹子的终身想想?”
刘肇周一向惮畏长兄严正,听得这话,不敢再说。
到得重阳将近,忽然出了一件大事:京中传来消息,天启皇帝忽然在八月廿二那天驾崩,帝死无子,故而兄终弟及,由皇五子信王接位,明年改元,年号叫做崇祯。
这给了刘肇周一个借口,“你知道的,我们老兄一向以忠臣孝子自命,他说国有大丧,这件事一时还谈不到。”他这样向郁士英说,同时又留下一个保证,“等我慢慢想法子,一定把它‘团’拢来。”
崇祯元年十月问,刘赓虞得了一个馆地一一山东有个知府,是常熟人,久慕“刘秀才”品纯学粹,特地派了家丁,携带重礼与关书,聘他去做西席,希望年内就能到山东。刘赓虞欣然应聘,挑了长行的吉期,坐船沿运河北上。
约莫十天以后,他就有家信寄回来,说经过扬州,发现许多人家在办喜事,据道路传言,说是朝廷要派太监到江浙来采选淑女,送人后宫;有女儿的人家,深怕被选中了,从此深宫隔绝,再无相见之期,所以纷纷嫁娶。但是,刘赓虞说:这是误传,绝无其事;三秀的婚姻,绝不可轻率。
哪知结果是刘赓虞做梦也想不到的,这封信恰好提醒了刘肇周,也给了他一个借口,他兴冲冲地将郁士英约了出来,只说婚事他可以做主,催黄家即速下聘,致送谢礼。
接着,他写了回信给刘赓虞,说是在接到来信之前,常熟已经盛传,京里已派出太监来采选淑女,所以连日择人而婚嫁者,有数百家之多。县衙门的礼房书办,趁此机会,大肆勒索,他一时无心应付,书办已将三秀刊人名册,注明年貌,迫不得已,只好许婚大桥黄家,以贫家女而为富家妇,未见得不是好姻缘。又说,此番作合,非出人媒,实由天意,料想不至于受到责备。
信到山东,刘赓虞顿足长叹,岂有不责备老二做事荒唐之理?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黄亮功已下了聘礼,数目却只有一半;谢媒的礼金倒是四十两,但一个红封袋,上写“柯敬”,连郁士英的谢礼亦包括在内。刘肇周大为恼怒,却又舍不得决裂,所以在郁士英“争一生,不争一时”的劝慰之下,终于忍气吞声,维持婚约。
刘三秀十五岁出嫁,十六岁就生了女儿,黄亮功给她起了个单名叫珍。黄珍六岁,刘三秀才二十一岁,好花将到盛放之时,真个艳绝人寰。黄亮功从刘三秀进门,便有如获奇珍之感,这时更是目眩神迷,日伺妆台,无微不至,从她起来,亲手为她穿绣花鞋开始,一切该当丫头做的事,无不承揽下来,替她栉发,替她剪指甲,洗脸替她试面汤寒温,洗澡非替她擦背不可。全家上下都在暗地里笑,黄亮功夷然、恬然,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