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北宋1036-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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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苏东坡这样的个体生命,可能****。
窃以为,没人比他更丰富。他似乎穷尽了生命的可能性,穷尽了中国文化的可能性。他抵达了生存的广度与深度的极限。
他生活在古代,却比现代人更现代。他生命巾的核心要素,提纯了人类文化的“遗传基因”。
本文始于对苏东坡的新的惊奇,并试图把这种惊奇贯穿到底、四川眉山是苏东坡的家乡,位于川西平原,在成都、峨眉山与乐山大佛之间。我家距苏轼老宅仅百米之遥,从小就在他的英灵弥漫处跑来跑去。园林优雅的三苏祠,供着苏家三父子的塑像。1963年,朱德、陈毅到眉山,激动不已的总司令挥笔写诗:“一家三父子,都是大文豪,诗赋传千古,峨眉共比高。”而陈毅元帅也曾说:“吾爱长短句,*喜是苏辛!”
辛,指南宋的辛弃疾。
北宋蜀地有民谣:眉山生三苏,草木尽皆枯。
三苏占尽人杰用尽地灵,眉山百年内草木不旺。这事儿见于宋人笔记,不知是真是假。
苏轼的父亲苏轼,弟弟苏辙,俱属“唐宋散文八大家”。
苏轼家境不错,早年幸福。母亲程氏有佳名,原系大家闺秀,知书识礼,她对苏轼的教导,史书多有提及。乳娘任采莲,几十年慈眉善目,以七十五岁高龄谢世,苏轼为她撰写墓志铭。大文豪的巨笔,一生写过的墓志****,王公**请不动的。母亲与乳娘,双双呵护苏轼的生长。及至成人,先后又有三个女人出现在苏轼的生活中,她们都姓王:王弗,王闰之,王朝云。宋朝女人,我们终于能知道全名了,不像李白、杜甫、白居易的夫人,只留下她们的姓氏。
王弗、王朝云,惊人的美丽,无论是她们的外貌,还是她们的内心。
母亲、乳娘、妻妾,环绕着苏东坡。有趣的却是坡翁一生以豪放著称。女性的慈爱与温柔,给了他一颗异于常人的仁慈之心,但并未使他的性格有丝毫走样。他是男人气十足的。他悲天悯人有如杜甫,却比杜甫更快乐。他有很好的遗传:性格像父亲,而父亲又像祖父。祖父苏序,是眉山街上出了名儿的怪老头,酒量奇大,着装古怪,学**张果老倒骑毛驴,口中念念有词,写过几千首永不流传的诗。他*大的爱好是打抱不平,官府不讲理,他会冲到府衙去,有理有据批评州官县官,好像他是上级。丰年他积谷屯粮,街坊以为他瞅着灾年要大捞一把,因为他永远让自己显得莫测高深,叫别人捉摸不透。两年后果然闹饥荒,他在自家门前贴告示,围观的群众多达数百人。告示写得歪歪扭扭,而内容大快人心:囤积的粮食全部拿出来救济灾民。
这些都���真事,史料记载明确。
过了三十余年,苏轼在杭州办“永安坊”,是为中国**家公立私助的慈善医院,看病不收钱。祖孙二人行事,仿佛商量过。其时苏序已死去多年。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眉山这小城,各种各样的古怪人物层出不穷。随便挑一个,都足以写成一本精彩的厚书。倒是*近这十几年,人的行为模式突然趋于单一,欲望,意志,趣味,看似各自流溢,实则积为一潭:逼近工业生产的模式。个性被设定,被掌控,个体的局部反抗几乎毫无意义。个性,不可避免地走向个性的反面。究竟是谁,谁在设定人的喜怒哀乐呢?谁在制造那个标准化的“现实通道”?我重读享誉全球的哲学家马尔库塞的代表作《单向度的人》,他主要研究美国,副题是“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结论已如书名。他令人信服地指出,所谓美国式的自由,其实受制于新型的极权。
中国置身于全球化进程,毕竟时间短,尚有足够的回旋余地,以避免西方人的异化。几千年文明史,文化的伟力会自然**。眼下的回归传统、以人为本、和谐社会,见证了古老的文明重获新生的伟大力量。
而作家有义务推波助澜,把活生生的传统带到当下,把一批又一批精彩人物写在纸上。
我是苏轼的同乡,我能把他生命中*本质的东西揭示给当代的读者吗?
宋史说:“蜀人不好出仕。”
走出去当官叫出仕。一个北宋读书人,他必须从他的家乡走到汴京参加科举考试。考中的举人、进士,由朝廷分派到全国各地。即使小到九品官,也是由**政府直接任命。唐朝盛行科举,普通庶族子弟,经过寒窗奋斗而荣登士族,从此改变家族的身份。唐末陷入战乱,武人称雄,斯文扫地。不好出仕的,远不止是蜀人。而天府之国远离战火,百姓过着相对富足的日子,懒得翻过崇山峻岭去求仕。
苏轼祖上五代人,没有一个当官的。
北宋一统天下,版图不及盛唐,人口数字相近。宋太祖赵匡胤调整**战略,抑武人,重文士。这一调就是百余年,既有丰功伟绩,又有种种弊端。北宋文气大盛,文坛巨人、学术泰斗纷纷进入权力的核心层,创下历史之*。
科举之风劲吹。两宋三百年,单是眉山这样的小地方,就有进士八百余名。
苏洵却不喜欢科举,他喜欢趁年轻到处走,“游荡不学”。家里有祖田,有经营绢帛的小产业,为他提供游荡的盘缠。游到手头拮据时,婚姻又带给他新的支撑。婚后他继续远游,妻子程氏“耿耿不乐”。二十七岁他忽然发愤读书,埋头苦干了,六年不抬头,也不写一个字——
他写的文章曾被人看不起,于是发誓,不读透经史绝不再提笔为文。
此时苏轼两三岁,家里忽然有了许多书。
宋代的眉山,是全国三大刻版印刷**之一。十户人家,九户有藏书。**的孙氏书楼,藏书达数万卷。
而苏轼的远游,何尝不是很好的学习?古代信息闭塞,有志之士八方游走,几乎是一种“文化本能”。春秋战国五百年,策士、侠客、思想家,幽灵般地穿梭着,埋下中国人游历的基因。
苏洵游到成都,结识了益州太守张方平;游到京师,进入翰林学士欧阳修的**沙龙。这个沙龙里有梅尧臣、曾巩、张先、司马光、王安石等,都是北宋政坛文坛响当当的人物。苏轼以一介布衣,能有如此交游,至少说明两点:其一,他本人有才华,有闯劲;其二,北宋大人物大都平易近人,不拿臭架子。
苏洵倒有点拿架子,在人格上藐视王安石……
封建社会虽然等级森严,但是前唐与北宋有令人惊讶的宽松局面。大臣指责皇帝的事情经常发生。皇帝的重大决定,大臣若是不同意,那就很难让他执行皇命,他宁愿拍屁股走人。类似公司员工拒绝与老板合作。皇帝还不能因此降罪于他,有时候还讨好他,担心他退休不管事。
唐朝以诗取士,北宋文人主政。人文修养于政治,看来是举足轻重。
北宋值得研究。
苏轼的发愤和远游,为大儿子苏轼提供了两种财富:书籍的氛围,世界的广阔。一般小孩儿憧憬未来,持续三年或五年,这憧憬通常影响他的意志走向,预设他的未米。憧憬的过程中,会发生很多事儿,主观客观难以分辨。
写历史人物,能进入憧憬这一类人生之关键环节的内部吗?而随处可见的,是对人物的模式化处理。我平常读国内传记,本已疑虑重重缩手缩脚,却又*怕读它描述的青少年期:无限的个体差异几乎被无限取消。
回头再看儿童题材的影视剧,更是倒抽一口冷气……
问题严重。
但愿笔者有机会,深入少年苏轼的内心憧憬,并以此展开他雄视古今的广阔生存。
性格遗传,母性呵护,书卷气和野性环境,这些不同的东西同时作用于早年的苏轼。蜀地生活悠闲,民间花样繁多,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生活的丰富又导致语言的丰富,十里之外,另有方言俚语。我一直在揣摩,苏东坡之所以成为语言大师,眉山的语言环境,究竟对他有多大的帮助?
眉山人的语言机智、生动、幽默,充满了随意性。
比如形容生气:早就忍得你水滴!
比如形容冒火:我这火呀,一朵一朵地冲。
再如形容小孩儿四处疯玩:天上都是脚板印。天天玩到黑摸门。
小时候我母亲的许多口语,我这调皮捣蛋常挨骂的儿子,至今记忆犹新。
苏东坡不可能是那种**到晚枯坐书斋的男孩,他会八方撒野,天上都是脚板印。眉山老城,穿城三里三,环城九里九。城里除了街道,也有田地,有河流。东门外有繁忙的水码头,有宽阔的岷江,有踏青的好去处蕃颐山。而站在西边的城墙上,抬眼便是海拔三千多米的蛾眉山……北宋的眉山城因是州府所在地,城中八千户,小孩子永远是高高矮矮结队成群,今天拿钓竿明天揣弹弓的,春夏秋冬有得玩,而玩的花样超过一百种,包括斗嘴打架——男孩儿不打架还能叫男孩儿吗?到处都有清凉的水、可供攀缘往水中扎猛子的黄桷树。男孩谁不是浪里自条?过节了,过年了,男孩女孩穿新衣,走东家串西院……苏轼在眉山一直待到二十岁,出去做官后又两度回来丁忧,加起来二十五六年。“生活世界”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这位终其一生对生活抱着不可思议的巨大热情的人,他为何坚决反对王安石搞急剧变法?理由是两点:风俗,道德。
他深知风俗与道德来之不易。
而我们今天已经知道,生活世界的形成少则数十年,多则数百年,打碎它却可能在弹指一挥间。马科斯•韦伯有名言:“人是悬挂在由他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
意义的生成必定是缓慢的,犹如绿色果蔬不能用激素。意义的嬗变同样需要足够的过程。意义之网若是被无形的手粗暴扯烂,人就会变成被拔掉了触须的虫子,到处乱窜。
社会生活,形同一张覆盖每一个角落的大网。
生活的诸般韵味儿,取决于这张大网。大网扯烂了,小网难保完整。
对生活的总体考察、把握,古今哲人走得很远了,如同触须强劲而敏感的虫子。有趣的是,他们不约而同所看重的,正好是普通人积聚生活韵味儿的地方。
目前科技发达,生活变化太快,人活得像陀螺,韵味儿很难立足。往哲学层面说:计算型思维盛行,“求意志的意志”泛滥,人对人、人对自然的掌控与掠夺,在理性面孔的背后潜伏着日趋张犴的非理性。不过我个人,对未来还是抱着乐观的。总有**,生活的整体价值会呈现
压倒性的局面。生活出了问题,一般人都会追问:谁在破坏生活的意蕴层、威胁生活的完整性、撕碎那张圣物般的意义之网?
本文写苏轼,理由简单:他既是大文豪,又是维护意义之网的生活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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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年),弱冠之年的苏轼进京应考,一考就拿了事实上的状元:主考官欧阳修,因猜测封闭试卷出自他的弟子曾巩之手,为避嫌,才把苏轼擢为第二。苏辙也考上了。两兄弟金榜题名,京师轰动,苏轼半夜里酣梦中都要笑醒。
苏轼很能考,目标明确像白居易。他被称为中国文化的集大成者,其中也包括他非凡的科考本领。士大夫的生活道路,济苍生的政治理想,考不上一切免谈。年轻的苏轼头脑清醒,认准了目标就心无旁骛,这大约是**人物的共同特征。文章的题目叫《刑赏忠厚之至论》,头一次阐述他的仁政理想,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他终身朝着这个方向奋斗。换句话说,他的政治理念,二十岁就趋于成熟了。另外,他惊人地大胆,试卷中杜撰圣君尧帝的典故,闹得考官梅尧臣查史料一头雾水。问他时,他竟然说:想当然耳!
按考试规则,杜撰典故万万不可。何况是杜撰圣人。
胆大源于自信。这可不是一般的自信,信手一笔,可能自毁前程。来自全国各地的黑压压的考生们谁敢?这事正史野史都有记载,可信度不成问题。
没办法,这就是天才。
三父子在汴京得意了,老家眉山却传来噩耗:程夫人因病去世。也许她至死不知道两个儿子双双高中。
苏轼苏辙匆匆办理了在籍进士的手续,回老家丁母忧。陆路水路昼夜兼程,要走两个月。
丁忧三年。
丁忧古制蛮有意思,不管你官居何职,必须丁忧。丁忧既是尽孝,又是对官场身份社会角色的中断和超越,使人返回他的赤子本源,有可
能从源头上重新打量他的生存。说到底,人间万事,除了铭记、追思父母的恩典,没有什么事不可以暂停的。
丁忧淡化官本位……
苏轼进京前已有妻室,不然的话,婚期要推迟到三年以后。
夫人王弗,青神县人,那地方山青水秀,小城古朴。**高速路,到眉山城仅三十分钟,路牌上几个格外醒目的大字:苏东坡初恋之地。王弗是小城孕育的佳丽,秀外而慧中。她具体长什么样,史料只略有提及,称她面目姣好。其实即使她相貌一般,她也是古代*美丽的女性之一。苏轼的悼亡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是献给她的。从古至今,悼亡之作何止亿万,苏轼此词公推**。它能表达所有人怀念亡妻的感情。
关于王弗,稍后再讲。
丁忧结束,再赴汴京。这次是举家迁徙,几十口人在东门外的“王家渡”上船,直下嘉州渝州,出夔门向荆门,抵京师,沿途阅县三十六。苏氏兄弟到吏部办理了注官手续,分别被任命为县主簿,类似办公室主任,均辞不受。宋代官吏,拒绝任命是常事,小到县吏大到宰辅。
苏轼参加由宋仁宗亲自主持的“制科”殿试,又考了**。这**叫做“制科三等”,宋代开国一百年,考上三等的,苏轼之前仅一人。一二等皆虚设。苏轼在皇帝的御座前,写下五千字的文章,又直接面试,对答如流。老皇帝显然被这个英气逼人的年轻人给吸引住了,看文章,观书法,听他滔滔不绝,虽然他批评朝政的尖锐言词实在不好听。比如他指责后宫花销太大,而仁宗本人勤政不足。言下之意,此时的宋仁宗有点像晚年的唐玄宗。
苏轼初见皇帝,非但不怯场,反而壮怀激烈。这说明三点:一,苏轼的天生气魄。二,苏轼的忠心耿耿。三,开明的政治风气。仁宗当天回后宫,对曹皇后感慨地说:朕为子孙后代得了两位清平宰相啊。
另一位指苏辙。苏辙制科试入四等。
考试前有个小插曲:考生们报名很踊跃,主考官开玩笑说,苏氏兄弟在此,你们觉得有希望吗?于是考生散去大半。
十年一度的制科试,录取名额不超过五个。考生们熬更守夜做准备,却被苏氏兄弟吓退了。
考期临近了,苏辙偏又生病。宰相韩琦下令延期。
这两兄弟的风光可想而知了。他们的文章风格成了考生的典范,京城民谣说: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
欧阳修甚至在他的沙龙里对新老作家说:三十年后,无人道着老夫也。
这位北宋文坛**的话,在时下文坛的语境中听上去像奇谈怪论,像藏着什么阴谋。
值得注意的,是王安石不喜欢苏轼的带有策士气息的文风。他公开对人讲:“如果我是考官,我就不取他。”王安石时任翰林学士知制诰,负责起草诏令。朝廷对苏辙的任命书他不肯写,事情便耽搁下来,无限延期。北宋这个现象也是颇为奇特。
**历史学家余英时先生有巨著《北宋士大夫政治》,读者若有深入了解的兴趣,不妨参考。
苏轼以京官大理评事的身份出任凤翔签判,任期三年,有签署公文和断案的权力。凤翔在陕西,距京师一千二百里。嘉祐六年(1061年)的冬天他走马上任,老父与弟弟留在汴京。
苏轼初做官,却跟领导闹起了别扭。到凤翔半年,碰上新太守陈希亮,陈原是眉山青神县人,王弗的同乡。此人与苏轼也属旧交,按常理,该照顾苏轼才是,可他对苏轼严格得不近情理。他个子小,眼睛有点斜视,训斥部属喉咙大,动不动就暴跳如雷。部下都怕他。苏轼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做了几件事,受到小民称颂;衙门里他人缘好,同事们亲切地称他“苏贤良”。陈希亮却发布命令:谁也不许叫苏轼为苏贤良。二十七岁的苏轼为此很不高兴:皇**对他客气呢,这怪老头却压制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生怕他的才干盖过太守的政绩。有小吏偷偷叫他苏
贤良,陈希亮眼力不济耳朵倒灵,抓过小吏用鞭子猛抽。苏轼宅心仁厚,听小吏声声惨叫,忍无可忍了,要夺太守的鞭子,被人拉开。
陈太守对苏轼说:“你敢对上司不敬,我就抽你!”
苏轼郁闷了好久,想念弟弟苏子由了,写诗说:“忆弟泪如云不散,望乡心似雨难开。”
中秋节他不去知府厅参加例行宴席,被罚铜八斤。古代钱币分金银铜,八斤铜不是小数。苏轼知道这处罚的规矩,可他就是不去。罚金由王弗叫人送到知府。她回家,软语劝苏轼。据她观察,老太守也是一位好人,凤翔十个县,治理得井井有条。王弗猜测,老太守也许是故意对他严厉呢。
苏轼听不进去。在凤翔有两年,始终和陈希亮拧着。
王弗这样的好妻子,深知用什么方式劝丈夫,以她温柔的慧眼看人看事,尽量弥补丈夫的性格缺陷。事后证明,她对老太守的猜测是正确的。陈希亮为官几十年,对训练年轻人才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他的确性子倔,两年中从未向苏轼作过任何解释。后来,他因收受其他地方送来的好酒而下狱,一世清名毁于几个酒坛子,气死在狱中。而苏轼已经有了不少官场体验,慢慢回忆老太守,明白了王弗的那些话语,怅然写道:“轼官于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形于颜色……”
苏轼对王弗的怀念,也是这种情形:王弗走了整整十年,他才细细咀嚼妻子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写下《江城子》这样的感人肺腑的作品。
人生多少事,事后方知原委,却要么时过境迁,要么物在人亡。“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王弗二十七岁就走了,不知她生什么病。时在苏轼从凤翔返回汴京的当年,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的五月二十八日。
王弗嫁给苏轼刚好十年,从活泼的少女到贤惠的少妇,这么好的一个人,却忽然就没了。生有限,死无常,苏轼悲痛而又惶恐,对命运之神的安排一片茫然。
王弗去世不久,苏轼病殁于京城,享年五十九岁。
短短几年间,苏轼的父母妻子相继西去,*疼他、也*理解的人从他身边消失了。死亡,对我们的伟人的照面方式竟然是这样!他才三十岁。体验亲人们的死亡也是上苍对苏轼的一种磨炼吗?
苏氏兄弟回眉山丁父忧,船上放着两副棺木。
宋英宗赠银一百两,宰相韩琦、副相欧阳修各赠三百两,其他官员所赠不一。加起来,没有一千两,也有八百两。苏轼皆辞不受,只愿皇上给父亲追授官爵,以了老人未竞的心愿。英宗准奏,诰封苏轼为光禄寺丞,官六品。
当时一两纹银,大约相当于眼下的三百块钱。
苏轼葬父亲和妻子于眉山城之东,今天的土地乡苏坟山。苏轼、程氏、王弗均葬于此,青山绕陵墓,万松伴英灵。苏轼丁忧三年,手栽松苗三万棵。兄弟二人带着年幼的孩子常常待在那儿,躬身栽树培土,仰看蓝天白云。
我多次拜谒苏坟山,那地方太美了。隐约有气场,弥漫于周遭,我起初以为是个人感受,问别人,竞有同感!
王弗墓前的清风如泣如诉,仿佛述说着她的幽怨:她与苏轼,欢娱太少了。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十年一晃而过。苏轼说过的,要和她生同衾死同穴,可他的陵墓远在河南郏县……
王弗频繁走到苏轼的睡梦中,似乎要补上夫妻恩爱的好时光。苏轼细腻回应她,爱不够怜不够。又是一个十年,阴阳时向梦里缠绕,然而梦要醒,梦境会突然巾断、诗人深陷在无可奈何的情绪中。
熙宁八年(1075年),任密州太守的苏轼写下《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是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阴阳隔天地,相爱至深的男女永无消息。这是人类永恒的绝望之想念亡人越深切,越能“触摸”到这种绝望。
苏轼对王弗的怀念,是不知不觉的,倏然而至的——这更接近怀念的本质。他事先并无一个计划,要在亡妻十年忌日为她写点什么。伟大的艺术品,好像都跟意志没关系。感觉是慢慢积聚,自发地寻找它们的喷发点:这个谜一般的漫长过程也许正好是艺术吸引人的奥秘所在。诗人提纯了普通人的深切感受。《江城子》语句平实,对应日常生活的场景,七十个字,说尽无穷思念。浓郁的哀伤托出王弗凄婉而美丽的形象。汉语的表达能力真是令人一再惊奇。而眼下有一种喧嚣:读图时代到来了!我不知道这是鼓吹进步还是提倡退化。我只知道,这首简短的悼亡之作,明显胜过那些类似题材的、哪怕是较为成功的影视剧。影视剧通常看过就忘了,而要忘记“十年生死两茫茫”这样的文字,可能需要下点力气,除非中国人对汉语的敏感度在未来几十年内持续下降。
苏轼这首《江城子》,自它问世至今,打动过多少人,没人作过统计。肯定是天文数字。而读者掉下的眼泪,乃是人世问*为深沉的眼泪,和那些煽情煽出来的液体不可同日而语。
煽情的特征是:让眼泪来去匆匆莫名其妙,它本身拒绝深沉的感动。因为一旦深沉,它就不好卖钱了。煽情的目的是:让你哭,是为了掏你的腰包。一切以煽情为职业者,都是人类情感的小偷,他们打着文化产业化的旗号,把感动从人的内心深处生生剥离,推向易于调动、易于变花样耍花招的浅表层。
写王弗和苏轼的《江城子》,不该谈这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