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小语:万里归来话故国 / 郑勇
大陆**刊印的《北行小语》,其实是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版《北行小语》(1957)和《北行二语》(1973)、《北行三语》(1973)三书的合并修订而成。虽然成书时间跨度很大,但写作时间却相对集中于1950年代后半页。
《北行小语》可以看作《万里行记》的姊妹篇,或者说续集。在曹聚仁四千多万的著述文字中,这两本书有些特出:以学者和作家的身份为人所知的曹聚仁,在这里的角色却是记者,文字间的学识和文采只能说是余事。二书都是他在大江南北游历、采访时所得,不妨称之为行走者的书——说游记或新闻尚不够准确;当然,它们的区别也是显见的:如果说《万里行记》侧重文史地理,以江南地区的文化重镇和历史名城*为精彩的话,《北行小语》则不妨说是游记和新闻特写的混合体,尤以北京一地的聚焦*见出色。这里的北京,乃是1950年代的北京,亦即新中国的象征。从八大胡同、琉璃厂、天桥、东交民巷等处的巨大变化,到沈从文、周作人、齐白石、溥仪等人的生活和思想变迁,作者试图描述出北京和北京新政权正在发生的变化。时过境迁,未始不可以说作者是在为新中国修史。
曹聚仁的读者���香港人,1950年代的香港人,再扩而言之,影响可能及于海外的华人群体。新中国成立伊始,在西方异质政体**的妖魔化和敌视宣传之下,加上彼此空间和消息的双重隔膜,海外华人对北京新政权也心存犹疑,多持观望态度,不乏否定或敌视言论。在此舆论环境中,以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立场著称的曹聚仁,多次自香港北上,访问北京,并游历大陆各地,以客观、公正、中立的立场,深入报道大陆的社会巨变,为海外华人了解新中国提供了大量的**手现场资讯材料。自称既不“亲共”,也不“反共”,而是追求“知共”的曹聚仁,同时也为半个世纪后的读者,留下了这丰富的历史记录——昔年的现场和即景报道,而今已成珍贵的文献和史料。我们这些对那段历史与社会已然隔膜的普通人,也可以由此感受并进而触摸那个时代的风云和气息。譬如抗美援朝、合作化运动、反右运动等重大事件,对于“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几代人而言,已经抽象为教科书上语焉不详的名词,全然失却它们发生时的惊心动魄。
“我是一个**不带政治色彩,也不夹杂政党利害关系的记者,而我们的报纸,也正是一份不带政治色彩,不夹杂政党利害关系的报纸”。这样的自我表白,本身就不免**。然而,意识到新闻报道和史家之笔一样,所要求的乃是“与事实一致”的真实,进而对一些同行的“客里空”式捕风捉影、凭空臆造的新闻通讯大为不满。由此可见其“新闻从业者”自我定位和自觉立场还是可信的。有了这种“做新闻记者决不可以耳为目,闭门造车”的意识,他的这些特写才可能作为彼时现实、**历史的影像来打量。
而且难能可贵的是,曹聚仁的这三卷“小语”,不是宏大叙事式的政治话语,而是以自己的独特个人视角,大多专注于衣、食、住、行,以及娱乐及享受这样的感性生活层面,记录了自己深入都市和乡村时的感受和印象,因而为我们留存了1950年代中国的生动而丰富的细枝末节。比如关于“北国的作家生活”,他详细列举了梅益翻译《钢铁是这样炼成的》、青年作家杜鹏程出版《保卫延安》的稿费收入和《人民日报》、《大公报》的稿酬标准,并以之与同时期港台作家的稿费水平相比较, 倒显出海外文人写稿的苦况和稿酬的菲薄。杜鹏程的小说印行了七十五万册,稿费在十五万元以上;与此相关的是大陆消费水平之低,按照曹聚仁的体验是,“一分(钱)可以买三个橄榄,一个南华李”,在北京的生活,每月人民币二十五元已经足够。因此,在小说***大的当时,稿费收入*高的小说家,足以让海外卖文为生的人“眼红得发酸”。近年来颇多拿**作家、学人收入和上世纪上半叶的同行相比照的研究,结论自然是今不如昔远甚;但似乎很少研究者注意到1950年代的作家和学人收入与生活,也就是说笼统地把1949后的历史看成铁板一块。曹聚仁的这些特写中保留的细节,可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一向为我们忽视的参照。
知识分子的生存境遇也是曹聚仁格外留意,同时也使人印象深刻的部分。在这本书中或多或少留下记录的,就有熊十力、梁漱溟、冯友兰、张东荪、章士钊、罗隆基、沈从文、周作人(《八道湾十一号》)、柳亚子(《南社诗人柳亚子》)、梅兰芳(《护国寺一号》)、老舍等曹聚仁的同代人。这批现代**文化人的生活和心境,读来比传记更生动真切,窃以为这是《北行小语》*具价值和可观性的部分。比如沈从文,研究者大多专注于他在1948年以后的身心痛苦,而《沈从文教授在北京》一文,则同时记录了沈从文的思想改造和蜕变过程,考察时限直到1956年。
到底是文人和学者本色,曹聚仁初到北京,“首先要访问的,并不是故宫、颐和园和西山八大处,而是天桥、八大胡同和琉璃厂”。其实,除此之外的《**清华园》、《从红楼到未名湖》等记录学府变迁的篇章,也值得格外留意。曾经在晚清和民国时期的**欢场的八大胡同,一度吸引了两院一堂(参议院、众议院和京师大学堂)的名流为常客;经过政府改造,红尘十丈的风流场,业已变成了寻常百姓家。要找一些余韵残迹,也不复可得,所以作者感慨“风尚变迁,教化移人”,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东交民巷,被晚清大学士徐桐愤慨地称为“望洋兴叹,与鬼为邻”的地方,在曹聚仁的笔下,也不复“国中之国”的骄横跋扈,气象变得闲静和穆。印度大使甚至因为这里是西方人统治东方的象征,而刻意别选寓址。
借八大胡同和东交民巷的兴衰,以见证中国社会的变迁,于此亦可见出曹聚仁描述旧北京与新北京的春秋笔法。
曹聚仁自言既不 “反共”,也不 “亲共”,而是力求 “知共”,因此,自50年代起,曹聚仁以新闻记者身份多次从香港北上,访问北京,并游历大陆各地, “以客观、中立、公正的立场,深入报道大陆的社会巨变,产生深远影响”。不过,曹聚仁始终是一个很传统的书生, 一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所谓 “客观、中立、公正”亦是一家之言,纵观曹文,其倾向性还是时而可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