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话 犹记当时绿罗裙
习习的晚风透过微启的轩窗而来,我轻仰着头,赤红的喜帕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不真切周围丫鬟们的表情,也看不真切这主屋里的一景一物。感觉是这样的陌生、遥远,但却不让我觉得害怕,只是心里头难免涌起一阵苍凉。
这是我的新婚之夜,没有出阁的娇羞,没有娘亲的耳语叮咛,有的只是无奈和萧瑟。如此盛大浩渺的排场,该是无数待字闺中的女子所渴求的。可我从来不奢望,因为不想侍奉这样的夫君,夏侯少清,世人说他年少有为、俊逸倜傥、而且还是当朝首富。
的确,他什么都好,**的不足便是心里早就住下了一个身影,而那个人注定不是素未谋面的我。
蓦地,想起十五岁那年和二师兄拌嘴,嚷嚷着说自己一定会嫁一个疼我、宠我,心甘情愿到老不弃的人。使我柳默静甘为绕指柔,化做一潭弱水,为他沉寂。
才过了两年,现在再回忆起这番话,我禁不住嗤笑出声,烂漫幻想终究敌不过现实。我早知道,是晨姨和潇叔带我离开了花满楼,给了我重生。但凡晨姨开口的事,我拒绝不了,即便心里头有千百个不情愿,我还是得嫁,因为她要我嫁,只是一直想不明白晨姨为何明知一切,还狠得下心,硬生生地毁了我的大半辈子。
一月前,晨姨要我别再出门,并找人赶紧缝制嫁衣。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她吃定了我不会问,也不会违抗。
我忽然溢出唇畔的笑声,让一旁的丫鬟有些不明就理地朝我看了过来。轻耸了下肩,我若无其事地挑眉,伸手摸向头上的凤冠。
“大少奶奶,不可以……”我还没反应过来,挨在床榻��的丫鬟就叫嚷了开来,弄得大家一阵慌忙。
愣了愣,我才了然地放下手。
她该不是以为我想径自掀了喜帕吧。
眨了眨干涩的眼,被这么一点拨,我确实想任性地摘下喜帕凤冠,骄傲地拂袖而去。告诉这蓟都城里念叨了**的百姓们,我柳默静压根就不屑依附夏侯少清这富丽堂皇的高枝;专司贡酒的晨潇酒庄也不是非得攀上这门空有其表的亲事不可!
可无奈,这凤 冠上的一珠一帘缠得太紧,又怎是我这双手能理顺的。
门外突然扬起的喧闹,扰乱了我这天真的妄想。我黯淡下表情,静静地聆听候着。
房门突然被踢开了,一阵鼎沸人声传来,声声恭喜。不一会儿,沸腾的房间里又突然变安静了,我的夫君步步跨入,脚步踏得极轻,好似撕心裂肺。
“大少爷,该揭帕了。”
隔着喜帕,他凝视了我良久,我也看着他,隐约已看清了这张脸,果然出奇的俊秀好看。直到一旁有人吱声提点,他才回神,随意地拿起喜称,一瞬间就挑开了喜帕。快得让我都来不及伪装上*精致的表情,就这样赫然傻傻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不知怎的,好像我的脸上突然长出一支花来,周围倏地响起抽气声,很是不合时宜,就连他,都突然愣住了,深邃的眼神闪烁着,直愣愣地望着我,一脸不可置信。
我垂眸,目光凝聚在他紧紧握住喜称的白皙手掌上,食指若有似无的轻颤,骨节已微微泛出青色。不经意地,拨动着我的心弦。
“柳默静?”寂静中,他微微启唇,声音悠切遥远,仿佛与我隔着群山峻岭。
我点点头,环顾屋子,迷惑于大伙的震惊。到底出了什么事?莫非我的脸会定身术?
没有预期的,他突然抬手,抚上我额间的朱砂痣,轻柔的触感顿时传来:“这颗痣不是点上去的?”
我摇了摇头,不是忘了说话,而是不想说话,生怕一开口就破坏了这静默的氛围。他的眼睛万分眷恋地留恋在我的脸上,仿佛在寻找什么。
恍惚间,丫鬟上前,双手熟练地替我们剪下一缕发丝,系了同心结。让我想起了那句话,不禁莞尔轻笑。他有些不解地皱眉,问我:“笑什么?”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原来真的只有体味过了才会明白。”可实则,我真正想到的是:谁料同心结不成,翻就相思结,这才是真正的现实。
夏侯少清接过交杯酒与我共饮,没有爱意在交缠的手肘间流淌,他更像是在借酒浇愁。用交杯酒来浇愁,我挑挑眉,没想到他爱得还真是深刻。一切烦杂琐碎的程序完后,我才意识到尴尬,两两相望,没有话语。
片刻之后,我才彻底了然他眸中的情绪,那么的复杂,我只是知道那里面有太多东西在交错,唯独没有爱。
过于冷清的场面使方才跟少清一同进来的男子也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左右张望着,他叫德功,我听到别人这样叫他。幸好有个女孩突然破门而入,领着一堆人,风风火火地嚷嚷着:“大哥,该闹新娘了,外头大伙都等着瞧你这美娇娘……”
女孩的声音在瞧清我的脸后,越来越轻,慢慢地呢喃出:“游怡……怎么可能!”
“我叫柳默静。”我突然明白了,女孩口中的游怡肯定是夏侯少清心里的人,而我……好巧,该是和那个游怡长得像极了,难怪大伙都一脸诧异。
他们的当家夫人,为他们选了这么个少奶奶,只是他人的影子罢了。
“大哥,她……”女孩立在门边支吾着,我微探头,目光掠过她,看着门外站着的那伙人,随即笑得灿烂,是酒庄的师兄们来了。
紧接着我和夏侯少清就这样被一堆人拽出了屋子,跨入了大厅,偌大的阵仗还真让我吓了一跳,什么人都有。就连身着官服的人都煞有其事地坐着等我倒茶,不是说官商不两立的吗?
忙活了好久,我算是见识到了有钱人家的麻烦,光是娘亲就一堆。回屋,卸妆,更衣全都打点完了后,我的夫君已躺在床上梦得酣甜。我支开了丫鬟们,跪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亲手替他脱去鞋,掖好被子,喜烛已灭,我借着一窗月光望着他,是冷漠到不愿去深究的目光……
“为什么不睡?”静谧的黑暗中,他的声音忽然响起,皎洁月色下那双眼睛突然射出的光芒,格外闪耀。
我恍惚了刹那,没料到他只是装睡,怔了片刻,才默默地坐上床沿,习惯性地蜷缩起身子,看向轩窗外的朦胧夜景,悠然道:“我没那么矜贵,只是怕吵醒公子,所以才想着等公子睡熟了再躺下。”
“公子?”他皱起眉,手肘撑起了身子也躺坐了起来,喉间溢出一记不舒服的低哼,随即眉头皱得更紧了。
想是刚才喝了太多酒,这会正头疼呢。我倾身上前,伸出手轻柔地抚上他的太阳穴,替他揉了起来。感觉到他浑身一震,但只是片刻,就放软了下来,柔声呓语了起来:“为什么是‘公子’,难道不该叫我一声‘夫君’吗?”
“舒服吗?”我没理会他,自然地扯开话题,手间的力道掌握的刚刚好。
“嗯。”他双眼闭着,我则侧眸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他连声音都是那么的醉心。静默了一会儿后,他淡笑出声,自然地将我安置在他身旁,很认真地开口:“默静,不用那么拘谨。就当作还在酒庄,把我当成你的那些师兄们就好。如果懒得跟人打交道,就窝在这清园里头,娘不会说什么,缺了什么尽管开口,我都会安排给你。”
“好。”想来是他看见我刚才跟师兄们闹腾时的模样,比起现在,还真是判若两人,“你……是不是除了爱,什么都肯给我?”
闻声后,他轻愣,脸色覆上了淡淡的无奈,很快就消逝了。轻点了下我的鼻尖,笑语着:“为什么不能给你爱?老人家都说日久生情,我们要携手过一辈子,往后的事谁也没个准,你又怎么知道我不会爱上你?”
“会吗?因为我是柳默静,还是因为……我的这张脸?”其实不想那么咄咄逼人的,可我不喜欢他对我的态度,如果不能全给我,那不如在这*初之时什么都不要给我。
如今他的温柔,在我看来更像是种施舍,因为愧疚,所以给予。
“有区别吗?”他耸肩,似乎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有,借着别人的影子摇尾乞怜来的残羹剩饭,我不屑!我宁愿公子索性将我扔在这清园里不闻不问自生自灭;有朝一日一纸休书了事。”说完后,我流利地爬下床,穿上锦靴,随意披了件坎肩,扔下话径自往外头走了:“公子先睡,默静想去庭院吹吹风。”
“难道你嫁给我,为得只是一封休书,就不想和我做一对寻常夫妻?”他隐压着些微不悦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比外头夜色还凝重。
“呵……公子,你我都是明眼人,何必自欺欺人,忘不掉的东西强逼着自己去忘,只会越来越深刻。”
我出声回道,声音很轻,被厚重的开门声掩盖了。我不清楚他是否听见了,又是否听明白了,只是不喜欢这样虚伪的相**式。尤其……不想听见那些未知的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事,他若真能爱上我,我自然欣喜,但我愿他等到真爱上我的那天再说这番话。
贰
夏日骄阳一早就晒得人闷闷的。丫鬟们打着水,七手八脚地闯了进来,领头的是霜姨,二娘的贴身陪嫁丫鬟,也是少清的乳娘。二娘是少清的娘亲,是整个夏侯家的当家夫人。
霜姨的额间有岁月刻下的纹路,慈眉善目,略福的身子让我觉得有些安心。
她直直地奔向床边,看似在整理。片刻后,一无所获,因为被褥下的白色垫罩,还是一如*初的纯白。
紧随着她重复着这几日清晨必上演的动作,有些失望地抬首,瞅了我一眼,之后依旧不失分寸地跑来接过我手上的梳子,念叨着:“女儿家这三千青丝着实让人烦恼,**霜姨给你挽个髻,让大少奶奶比先前更明艳动人。”
“霜姨早。”伴着声音,少清一袭清爽白衣跨了进来,搂着霜姨招呼着,比起对我的客套,现今的他亲切逼人,爽朗的笑容让那张脸更添了几分俊逸。
“你这小鬼,一大早就不见人,也不瞧你好好陪陪大少奶奶,到哪去了?”霜姨说着,双手依旧麻利地为我挽着髻,透过镜子埋怨地瞪着少清。
听了这叨念,他略带痞味地耸耸肩。一扫夜深人静时的苍凉,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娘,不怪少爷,他一早就拉着我去膳房催着他们为少奶奶准备早膳。连菜谱都是少爷亲自勾选的,说是*近大大小小的宴席一定把大少奶奶折腾得不轻,趁早上好好补补。”说着,德功端着满满的一盘早膳进屋。
闻声后,我转头望了眼那些早膳,好奇地看着少清,他冲着我笑了笑,很淡。
没动声色,我挑眉,也回了他一笑:“谢谢。”
“不用谢。”他支着头,审视起德功递来的账本,略微扫了两眼就又不耐烦地扔了回去。起身,拂了拂衣袂,冲我说着,“我一会要出去下,你乖乖地待在清园里,我一会就回来。”
我点头,没多说什么。前些日子一直都忙着赴宴,从今天起才是真正的开始,眼前的男子于我而言是陌生的。那夜之后,我在他面前就变得不多话了,静得就好像不存在似的,愣得就好像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刻意把自己压抑成这样,只因为我希望自己可以仅仅只是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可以不用去计较他的潺潺柔情、温柔浅笑究竟是给了怎样的女人。
目送着少清离开,我瞧见霜姨望着我的眼神,是浓浓的不忍。我歪了歪头,给了她一记宽慰的笑,安心用起早膳,稍后随着霜姨去给二娘问了安。
本想早些回清园的,却恰巧遇见了二少爷夏侯少瑾。
“刚给二娘请完安?”对于在清园外头遇见我,少瑾显然觉得有些惊讶。
我含笑点头,依旧没有多话,礼数得宜地退向一旁,给他让了路。他却没有先行,反倒饶有兴致地顿住脚步,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二爷有事吗?”不是看不明白他那眼神里不该有的暧昧,我只是懒得点穿。
和少瑾的**次相遇是在新婚第二日,我去正厅问安,席间三娘和四少爷少远频频刁难。尤其是在二娘想将夏侯家只传嫡媳的玉佩送我时,他们对我的排挤更加重了,就连少清也极力阻止二娘。
大娘和三小姐少歆只是安分守己地待在一旁看戏,**帮我的竟然会是少瑾。*后我以太过珍贵为由,并未收下那块玉佩。至于夏侯少瑾……每回见我都是这样灼灼的眼神,是同情、还是阴谋,我不想去深究。
“大嫂似乎不怎么爱说话?”
“因为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几乎是立刻,我脱口而出。
他猝然凝神,皱紧着眉。可能是怎么也没料到,我会这么直言不讳,想来*近我给人的感觉应该是温柔如水,甚至是没有思想的。
“是吗?”他打量着我,没有回避,我坦率地迎上这道视线。相视了良久,他笑了,继续逼问:“难道大哥对你来说,也不算是能说得上话的人吗?”
“或许是,可他需要的不是我。”答应了亲事是一回事,有没有心思经营则是另外回事。我不想傻傻地把自己逼得跟怨妇似的,去跟个只闻其名的女人争个你死我活,所以也就没有想过要走进夏侯少清的心。
“那你需要的是他吗?”他追问着,语气里有些急促。
这个问题让我有些困惑,歪着头,我**不住地蹙眉深思。这么多年了,我确实从未想过自己需要的究竟是什么。一直都只乐得做个酒庄里人人宠爱的小师妹,我的性格是不爱自寻烦恼,日子得过且过。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我以为你虽然不多话,心里却明白得很,一个心里怎么也装不下你的男人,值得你这样考虑?”
他的话,让我猛然回神,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我们之间的距离已挨得极近,近到我能感觉到他有些紊乱的心跳。这样的暧昧,在叔嫂间是情理不容的,我却没急着退开,反而拨弄着手中丝帕,娇笑出声,媚眸轻眨:“那二爷希望听见怎样的答案?”
身旁有三三两两的丫鬟途径,他依旧没有退开,手肘甚至在言谈间碰上了我的腰,似乎就怕眼前这一幕没人看到般。
迟疑了一会儿,他突然抢过我握在手心的丝帕,径自垂手,认真地抚着上头绣着的“默”字,呢喃着:“不知不觉竟然说了那么多话,看来我在大嫂心里算得上是同道中人了。大嫂,你说一男一女,当一个有心勾引,另一个有心诱惑,会是怎样的结果?”
我没有回答,他却又主动岔开了话题。
“聊着聊着都忘了正事了,我正要去清园找你,之前二娘让三娘管理家务事时,配给谨园的厨子和膳食不太合理。我娘希望你能重新整理下,少歆病了,顺道让我来讨些好的药材。”
“嗯,我一会安排下去,让丫鬟送来谨园。”
前些日二娘坚持让我当家,再三推托还是没用。她向来是只打理生意上的事,说是家里得有个称心的人照料着,三娘做事她多少是不放心的。
“哟,原来是二少爷啊。”我原已打算离开,身后传来一阵咋呼,是德功,盛气凌人地挑着眉。我掩嘴窃笑,若不是熟悉了这小子的性子,知道他对清园外头的人都是这态度,我当真会以为他狗仗人势。
“二少爷这要求不是在刁难咱们大少奶奶吗?您明知道是因为三小姐上回犯了错,老夫人才特意下令减少了谨园的开销,以示惩罚。大少奶奶不知情,刚当家二少爷就这么为难她,岂不是让她往后难做嘛。”
听闻这话,我颇具深意地扫了眼一旁正尴尬的少瑾。扬起浅笑,柔声开口,打破了僵持:“德功,不打紧,三小姐既然病了那罚也罢了。二爷怕是也没坏心,该是不会想要刁难我的,只是爱妹心切,是不是?”
“嗯,那有劳大嫂了,少瑾先退下了。”说着,他恭谨地作揖,面色有些难看地退下了。
我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打量着他的背影。
反倒是德功大笑开来。
“是大少爷回来了吗?”
“是,少爷请少奶奶去议事厅,说是要让您见见几个管事的。”
“让我见管事的?”我边举步率先往清园的方向走去,边好奇地重复着,德功不多话只是点头。一般大户人家的夫人,多半是不能抛头露脸,只除了夏侯家,听说老爷去世的早,一直由二娘打理生意,*近才慢慢移交了些给少清。
可即便如此,我才嫁入府中没多久,见那些人做什么,生意上的事我压根就不懂,更不会操持。
“对了,少奶奶。方才少爷进清园前瞧见了您和二爷,让小的嘱咐您声,少跟二爷接触,还让……还让您谨记着自己大少奶奶的身份。”
他刻意加重了“大少奶奶”四个字。
闻声后,我猛地回头。眼神隐含着怒气,狠狠地瞪上他,见他虚心地赶忙垂下头,额间渗出了冷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