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 清朝前期的党争问题
从清兵入关一开始,以一个人数少,文化比较落后的满族,内部必然也有矛盾和斗争,再加上面对广大汉族和其他各民族人民的反抗,除一方面采取武装镇压的高压手段外,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尽量推行吸收、利用、限制广大汉族官绅士人共同合作的政策,以达到清朝统治全国的长治久安的目的。清朝前期反映出来的众多问题可以概括为:一、皇权与八旗分权之争;二、满、汉党祸之深;三、南北党人之争;四、朱、王理学之争;五、中宫党争之烈。今依次略作介绍,以就教于海内外之清史专家。顺治(清世���福临)、康熙(清圣祖玄烨)冲龄即位,军政大权仍操于八旗旗主(和硕亲王)之手,顺、康两帝颇受挟制;及至康熙八年智擒鳌拜,大权始归皇帝。众所周知,清兵入关前夕,顺治皇帝之得立为帝,是经过一场激烈的斗争而方达成妥协的。*后两红旗中立,两黄旗舍长(豪格)立幼,两白旗作出让步,顺治才以六龄继位,而由其亲叔多尔衮与堂兄济尔哈朗共同辅政,军政大权仍操于八旗旗主诸王之手。
时值农民军首领李白成首破北京,明朝已亡;明将吴三桂把守山海关以拒李白成而开关以迎清军,多尔衮首先统帅铁骑长趋人关,分遣诸将追歼李白成,抚定华北疆陲,一切开国创制规模,皆前明降臣范文程一手所掣画,百姓安堵如故。多尔衮功*大,被加封为皇叔父摄政王,寻又晋为皇父摄政王,是不啻为拥有皇权之太上皇。而同为摄政之济尔哈朗仅加封为辅政亲王,亦莫如之何。多尔衮死,虽遭济尔哈朗全盘翻案——直至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才得昭雪——但顺治一朝,全依以多尔衮沿用“参金酌汉”实行过的前明大政方针,而无大变革。当时运筹帷幄之臣,如范文程、宁完我、洪承畴、冯铨、金之俊辈;直言敢谏之臣,如魏裔介、魏象枢、杨雍建辈,皆多尔衮手下任用过之大臣。
顺治逾弱冠之年卒,“遗诏日: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八年于兹矣。自亲政以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谟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朕自弱龄,即遇皇考太宗皇帝(皇太极)上宾,教训抚养,惟圣母皇太后(孝庄文皇后)慈育是依。隆恩罔极,高厚莫酬,朝夕趋承,冀尽孝养。今不幸子道不终,诚悃未遂,是朕之罪一也。皇考宾天,朕止六岁,不能服衰经行三年丧,终天抱憾。惟侍奉皇太后顺志承颜,且冀万年之后,庶尽子职,少抒前憾(或恨)。今永违膝下,反上仅圣母哀痛,是朕之罪一也。宗室诸王、贝勒等,皆太祖(努尔哈齐)、太宗子孙,为国藩翰,理宜优遇,以示展亲。朕于诸王、贝勒,晋接既疏,恩惠复鲜,情谊暌隔,友爱之道未周,是朕之罪一也。满洲诸臣,或历世竭忠,或累年效力,宜加依托,尽厥猷为。朕不能信任,有才莫展。且明季失国,多由偏用文臣,朕不以为戒,委任汉官,即部院印信,间亦令汉官掌管。致满臣无心任事,精力懈弛,是朕之罪一也。朕夙性好高,不能虚己延纳。于用人之际,务求其德与己侔,未能随才器使,致每次乏人。若舍短录长,则人有微技,亦获见用,岂遂至于举世无才,是朕之罪一也。设官分职,惟德是用,进退黜陟,不可忽视。朕于廷臣,明知其不肖,不即罢斥,仍复优容姑息。如刘正宗者,偏私躁忌,朕已洞悉于心,乃容其久任政地。可谓见贤而不能举,见不肖而不能退,是朕之罪一也。国用浩繁,兵饷不足。而金花钱粮,尽给宫中之费,未尝节省发施,及度支告匮,每令诸王大臣会议,未能别有奇策,止议裁减俸禄,以赡军饷。厚己薄人,益上损下,是朕之罪一也。经营殿宇,造作器具,务极精工,无益之地,糜费甚多。乃不自省察,罔体民艰,是朕之罪一也。端敬皇后于皇太后克尽孝道,辅佐朕躬,内政聿修。朕仰奉慈纶,追念贤淑,丧祭典礼,过从优厚。不能以礼止情,诸事太过,逾滥不经,是朕之罪一也。祖宗创业,未尝任用中官。且明朝亡国,亦因委用宦寺。朕明知其弊,不以为戒。设立内十三衙门,委用任使,与明无异。致营私作弊,更逾往时,是朕之罪一也。朕性耽闲静,常图安逸,燕处深宫,御朝绝少。致与廷臣接见稀疏,上下情谊否塞,是朕之罪一也。人之行事,孰能无过?在朕日理万机,岂能一无违错?唯听言纳谏,则有过必知。朕每自恃聪明,不能听纳。古云:‘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朕于斯言,大相违背。以致臣工缄默,不肯进言,是朕之罪一也。朕既知有过,每自刻责生悔。乃徒尚虚文,未能省改,过端日积,愆戾愈多,是朕之罪一也。太祖、太宗创垂基业,所关至重。元良储嗣,不可久虚,朕子玄烨,佟氏妃所生,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心腹寄托。其勉矢忠荩,保翊冲主,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按遗诏以十四罪自责,主要大意是说他自己渐习汉俗,与明朝无异,而对本民族祖先努尔哈齐、皇太极的子孙以及满洲大小诸臣未加重用优遇,深自痛悔(按:顺治遗诏出自汉大臣王熙之手笔而全据四大辅臣之一鳌拜的意旨写成的)。于是由八岁的康熙皇帝继承皇位,而特命内大臣索尼(正黄旗)、苏克萨哈(正白旗)、遏必隆(镶黄旗)、鳌拜(镶黄旗)共同辅政。辅政四大臣中,以鳌拜*为专恣,藐视康熙年幼。索尼先死,鳌拜以拨换镶黄、正白两旗旗地为由,攘诛苏克萨哈,遏必隆俯首听命。康熙拱默于一时,几乎成了孤家寡人。
康熙少年英俊,赖皇亲国舅索额图打倒了鳌拜(一说康熙用相扑手智擒鳌拜下狱),并穷治党羽,把他们一网打尽。自后权归皇帝,八旗旗主分权之旧传统日衰。皇权一尊的封建专制政体逐步得到巩固和加强。
满汉由于民族立场互异,对峙相抗,冲突不断。汉人或以结社结盟,图谋恢复亡明;或于朝中与满官相倾,成为风气。
入关以后,顺治一朝的军政大权先由多尔衮一人独擅,后经辅政四大臣把持,其间以牢笼、利用汉人为收揽全国各族广大人民的人心之用。然满汉之畛域,对峙相抗,自不能立时一扫而光。即以禁缠足与废八股来说,自是满、汉两民族传统文化的不同,终清一代莫之能改。
从民族矛盾反映出来的诸多问题,兹不妨举出几例如下:顺治八年(1651年)汉御史匡兰兆奏请依汉制朝祭,宜复用衮冕(汉族历代帝王所川服式),得旨认为:“一代自有一代制度,……何必再用衮冕?”十年(1653年)时,汉少詹事李呈祥更进一步条议各部院衙门应裁去满官,专门任用汉人。顺治对汉大学士洪承畴说:“李呈祥此奏,大不合理!夙昔满臣赞理庶政,……大业得成。彼时岂资尔汉臣为之耶?”“想尔等多系明季之臣,故有此妄言耳。”承畴不能答,*后呈祥发盛京(今沈阳市旧城)居住。
清初,大兵下江南,破南明福王朱由崧小朝廷,上下江民兵四起,莫不以复明反清相号召,虽不久失败,而汉族文人每每逃匿,不与清朝合作。具有高度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者,孙奇逢、傅山、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人其*著者也。然明季东林党与非东林党相搏击之旧习,影响及于清初,而有几社、复社诸名目。他们名义上以讲学论文相标榜,实际以怀念故明,图谋恢复为职志。例如,钱谦益主持江南文坛几十年,暗中与海上抗清名将张煌言以及南明桂王朱由榔的名相瞿式耜多有书信往还;北方文豪吴伟业主社,几次举行十郡大会于虎丘(位于今江苏省苏州市境),震动甚大。所以到顺治十七年(1660年),清政府下令严禁社盟组织,即使投刺(类似今之名片)往来,亦不许用同社或同盟字样,违者治罪,至此社盟之风始息。
然满、汉相倾,成为风气,迄未中断。康熙初期,从表面上看,满大学士凡有明说建议或批评的话,汉大学士们唯唯诺诺,不敢不服。到了乾隆嘉庆中、后期,汉官始敢公开表示与满官不同意或不合作的态度。例如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康熙就曾经训斥过满汉大臣,说道:“今看两议之事,满洲大臣一议,汉大臣一议,……如果两议,亦应满、汉相间,岂可截为两议?”又说:“看来近日或有人欲专权用事,此辈在朕前则不可。凡事俱宜满、汉合一,折衷力事,自用可乎?”并严加指责汉大臣说:“汉人好寻仇雠,或本人不得报复,其门生故旧辗转相报,历数十年而不已。昔年山东、直隶(今河北省)、江南(今江苏、安徽两省)人俱以报复为事,朕犹记忆。即如宋儒之洛党、蜀党(尚有闽党、濂党),朱子亦深以为非。”从政治上满、汉诸大臣们的政见分歧可以看出,满汉两民族间的民族矛盾在有清一代是长期存在的。
顺康之际,以徐乾学为首的南人党与以冯铨、刘正宗为首的北人党相倾轧;双方并各依满人以自固,复通中贵,以结主知。杨青慕答刘正宗书如龚芝麓(龚鼎孳)之镌十三极则以蜀洛分党也,赵韫退之坎坷终身则以避马未远,周栋园之拟立斩则以报复睚眦也,陈百史之无辜伏法则以争权竞近也。
顺康之际,满、汉党争之外,又有南北党之争,即指南人党与北人党而言。
江苏崑山人徐元文(状元)与兄乾学、秉义(皆探花)先后以文采擢巍科,世称三徐。乾学倾心接纳后进,东南文学之士想猎取功名者,莫不依倚三人以为奥援,因而形成为南人党,而乾学为其党魁。同时,徐乾学与王鸿绪、陈名夏、高士奇诸人相结纳,以抗北人党(以冯铨、刘正宗为党魁)。时汉大臣张英与陈廷敬辈甘心自下,始得保全性命。张英有诗云“牛李终相怨”,是张英明明道出自己告老还乡乃由于党争之故也。
康熙初年,江南民人沈天甫撰逆诗诬告人,诛之。被诬者皆不论,御史出六善言奸民告讦,于南人不日“通海”,则日“逆书”,北人不日“王七党”,则日“逃人”,请鞫诬反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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