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车匪路霸
贾胜利盘着两条**,坐在公路边的一棵大枫树下拼命地吸烟。他阴沉着一双眼睛,下定决心要做一回车匪路霸。
一个农民在公路对面的排水沟里埋头割牛草,时不时抬起头来,用警惕的眼光看他一眼。贾胜利穿的是一件很破很破的假军装,头发故意留得很长。割草的农民一看就知道,这就是一个城里下放来的街痞子嘛,他们都是这样一个流里流气的打扮。自从猫公岭上有了那一个知青点后,山下的农民就时常丢失鸡,丢失狗,西瓜成熟的时候还丢失西瓜了。隔大枫树不远刚好就是一个桔园,现在正是桔子成熟的时候。这一个街痞子又在动什么鬼心思呢?割草的农民一边割草,一边心里想:要不要给桔园的主人打一个招呼呵?贾胜利被那个农民警惕的眼光弄得心里烦躁死了,他拾起一个小土块掷过去,恶心恶气地喊道,看什么看什么?我难道是一个贼么?
贾胜利正义在胸。
贾胜利当然不是贼,他是按照毛主席的指示下放农村,到广阔天地来大有作为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向全国人民反复讲了的呢,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很有必要,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割草的农民当然也知道有这么一条*高指示,他惹不起,好在躲得起。他挪了一个地方,挪到远一点的地方继续割他的牛草。
贾胜利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之后,这才抬起头来举一双眼睛乱看山景。山里很幽静,景色确实很好。普山普岭枫树的叶子都像是在大出血,放眼看过去,真的是层林尽染万山红遍。红的是枫树,绿的就是竹林了。
一只竹鸡婆躲在竹林深处在死命地叫喊:痛痛痛,痛死我了,痛痛痛,痛死我了!竹鸡婆真的很奇怪,一个比拳头大不了好多的小东西,而且总是瘦骨伶仃的,下出蛋来却有半个鸡蛋大。贾胜利听知青点的饲养员说过,竹鸡婆一只蛋要下七天七夜,所以它下一只蛋,就要叫喊得全世界人民都知道。起风了,大枫树上不断有枯萎的叶子掉下来,很不礼貌地落到贾胜利的假军装上,落在他的长头发上,他也懒得去动一动。吸到第三根烟的时候,他看见一辆铁牛牌拖拉机猖狂地冒着黑烟,突突突地叫嚣着开过来了。他那一双阴沉的眼睛,这才一下子瞪得圆鼓鼓的牛卵子一样,浑身的肌肉也开始绷紧。
妈妈的,这么久了才来呵?
贾胜利丢掉烟蒂巴,站起来很愤怒地骂道。
他要爬车,急不可耐地要爬车。
他到黄金公社板凳形生产队去,去看他的女朋友谭丽丽。
时间是1977年秋天的一个中午,地点是龙鳞县铜鼓公社知青点山下简易公路的转弯处。这里叫猫公岭,下岭就是一个很陡的上坡。拖拉机开到这里,任怎么加速也是走不快的。山上知青点的人爬车,都是选在这个地方做车匪路霸。
贾胜利的心思,是新痞子撩发的。
刚才在知青点吃中饭的时候,新痞子埋头扒着扒着饭,突然就拍了一下自己的脑壳,好像刚睡醒的样子,说道:呵呵,贾哥贾哥,我差一点就忘记了,丽妹砣只怕又要“那个”了呢,要你到板凳形去一趟,而且要赶快去!新痞子说了就坏笑,呵呵呵,样子很轻薄。新痞子的牙齿有一点暴,他���坏笑,两颗门牙就更加暴露无遗了。贾胜利望着新痞子的暴牙齿,看见其中一颗上还很不文明地粘着一星莱叶子,就很恶毒地骂他道,你他妈的嚼血呵,暴起一个鬼牙齿!
知青点的人老是在背后议论,说贾胜利和谭丽丽已经“那个”了。谭丽丽和一个叫裴红红的妹子同住队屋,他们说只要贾胜利一去,裴红红就很自觉地腾地方,腾出地方来让他们不受干扰,好“那个”。有人就经常拿了这个事来和贾胜利调味口,半真半假的。新痞子就更不是东西了,调起这样的口味来想象力特别丰富。贾胜利曾经对他实行过镇压,但新痞子就是不长记性。这家伙早就破罐子破摔了,他犯过错误,犯过很严重的错误。去年伟大**毛主席逝世的时候,公社开万人追悼会,这家伙却在追悼会上嘻嘻哈哈,说现在没有人站在天安门挥手了,我们还怎么奋勇前进呵?这样的话讲得的?冤不冤又让公社的武装部长听见了,当场就抓了他一个现行。武装部长喝令他退出悼念队伍,跪在地上接受大家轮番批斗。他从那**开始就破罐子破摔了,不要表现也不要前途了。他现在不靠工分吃饭,他现在是游走四方到处偷鸡摸狗,到处败坏铜鼓公社知青点的荣誉。前天他回来了,一回来就请知青点所有的人吃板栗。贾胜利也吃了,贾胜利一吃就知道,这家伙这一向是游走到黄金公社去了。黄金公社正在收获板栗,黄金公社产的板栗特别粉,粉中带脆。龙鳞县其他公社产的板栗就不行了,咬开总是一泡渣。谭丽丽每年分的口粮里面,大约有三分之一是板栗。贾胜利吃板栗,已经有吃出真伪的水平了。那**新痞子又调口味,贾胜利就不上他的当,还是不紧不慢吃自己的饭。贾胜利几天前打死了农科队的一条狗,刚刚给谭丽丽送了一腿狗肉过去。谭丽丽说他走得太勤密了,批评他也要注意一点影响。她说今后没什么事就不要经常来往,我们都要搞好表现呢,招工回城才是*重要的。谭丽丽*注意影响的了,会喊起要我去么?贾胜利想,你新痞子又调老子的口味了呵?我是一个宝呵?贾胜利不理新痞子,新痞子就发躁气了,他将饭钵子往桌子上一顿,大声地叫嚷道,我说利马虎,我在和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呵?你的耳朵打蚊子去了么?
知青点的饭桌子其实就是一块水泥预制板,只是两头撂了几块土砖。这一块预制板还是公社供销社的。公社供销社建屋,堆了一些建筑材料在河边上,知青们在河码头上运大粪,顺手牵羊将预制板抬到板车上,运回来就成了饭桌子了。预制板两边胡乱放着几块土砖,当时两个人都坐在土砖上,正好是面对着面,眼睛瞪眼睛。新痞子这个人有点神经质,情绪一激动,口水就从他那张臭嘴里飚出来,直接威胁着贾胜利菜碗的红薯汤。贾胜利赶紧一口喝完碗里的红薯汤,瞪着新痞子又吓唬他道:哪个是利马虎?利马虎是你这个鬼喊的么?你吵死呵,你是不是又想讨打了?
利马虎是贾胜利的小名,他不喜欢人家喊他这个小名,尤其是新痞子,就更没有这个资格了。
新痞子晓得自己讲话没有份量,就叹口气再喊贾哥。新痞子说,贾哥,我说的是真的呢。丽妹砣这一向守板栗园,我到板凳形征粮碰到她,她帮我望风还帮我摘了板栗呢。她千嘱咐万嘱咐,一定要我告诉你。她说若三天内不见到你,就是我的讯没有捎到,她就要追究我的责任。
新痞子这样一说,贾胜利就有些紧张了。
谭丽丽出事了么?
她能出什么事呢?
新痞子的人生哲学是活**算**,从不知道叹气的。他一叹气,说明事情就是真的了。
贾胜利丢下饭钵子,也不和哪个打个招呼,头也不回就下山了。
下山就蹲在公路边上等车。
谭丽丽的父亲在县一中教书,母亲是县剧团的演员。她父母亲的出身都有些讲不清的地方,所以谭丽丽从一懂事起,就老是看见他们向各自的组织上写历史经历,写思想汇报。她母亲戏演得好,字却写得鸡脚爪一样。母亲写历史经历写思想汇报怕组织上说她态度不好,写完了总要女儿帮她工工整整再抄一遍。看得多了,抄得多了,谭丽丽就晓得世道有多么险恶了,胆子就只有一粒碎米子那么大了。贾胜利和谭丽丽高中同学,谭丽丽被同学欺负,他总是跳将出来英雄救美。英雄救美救得几次后,谭丽丽刚刚有一点感动,贾胜利就对谭丽丽产生了狼予野心。谭丽丽的父亲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人称谭眼镜。谭眼镜本来是坚决反对女儿和贾胜利来往的,他认为贾胜利也不是好东西。但谭丽丽下乡之前他想来想去,还是用光了那个月的计划肉票,请贾胜利在家里吃了一餐饭。谭眼镜把红烧肥肉一筷子又一筷子挟到贾胜利的饭碗里,无可奈何地叹着气说,贾胜利,贾胜利同学呵,我家丽丽胆子小,走路都怕踩死蚂蚁,幸好还有你和她一起下放。谭眼镜这么一说,贾胜利就高兴得要死。贾胜利平常找谭丽丽,谭眼镜总是鼓眼暴睛,有一次还很严肃地说,贾胜利你是工人**的儿子,你根红苗正,你就不要经常来找我们家丽丽了,我们不想影响你呢。贾胜利晓得谭眼镜其实是看不起自己的,请自己吃饭是临时抱佛脚,但他还是很愿意做这个佛脚。他当时就坐正了表态说,谭老师你就放心好了,我今后一定把丽丽保护好。谭丽丽的妈妈姓傅,主要演女英雄,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可以绑一条假辫子演《红灯记》里面的小铁梅,在舞台上举一个红灯尖起喉咙唱,说她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可以演女英雄的傅老师在现实生活中就不是女英雄了,她听贾胜利这样一说,眼泪就泉水叮当流出来了。傅老师当时呜咽着说,也不是说我家丽丽就吃不得苦,主要是,主要是——。傅老师主要了好几回还是主要不出来,贾胜利就明白了:谭丽丽是女孩子,人又长得那么好,嫩豆腐一样,他父母是怕她吃那种讲不出来的暗亏。贾胜利不好涉及这样的问题,他只是笑了笑,握紧了拳头朝傅老师亮了一亮,表示他很有力量。可贾胜利没有想到,他们这批知青只是分在同一个区,名单一到区里就分开了。他分在铜鼓公社,谭丽丽分在了黄金公社。两个公社教育知识青年的方法各有千秋。铜鼓公社建了一个知青点,把知青们放在一起过集体生活。黄金公社没有建知青点,把下乡知青都分到生产队去了,去插队劳动,住就住在各自的队屋里。谭丽丽先是一个人住在板凳形生产队的队屋里,第二年裴红红来了,这才有了一个伴。板凳形生产队的队屋原来没有亮窗子,亮窗子还是贾胜利后来安上去的。贾胜利在知青点住了四年了,谭丽丽在队屋也住了四年了。贾胜利是人在曹营心在汉,自己的知青点就是倒了墙,他也不会去管一管,但要是板凳形生产队的队屋漏雨,他一定会几十里山路急行军赶了去,爬上屋顶将漏洞盖好了才回来。
枫叶还在红,竹鸡婆还在叫。那**贾胜利蹲在公路边上老是想:谭丽丽到底遇到了什么困难呢?是不是屋顶又漏雨了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