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欢
文/苏德
地铁像一条巨大蛔虫收拢了身体上的每一个伤口后,迅速被空气抽离。孟烨在恍惚的灯光下看见自己的脸映照在玻璃上,划过一道又一道黑暗。早晨八点零五分,他感觉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可因为身边的人实在太多,腾不出手来看。事实上,整节车厢里除了呼吸声、报站声和窗外“嗡嗡”而过的广告牌在显示着时间的流动外,一切仿佛都是僵滞的,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也纹丝不动。
“孟烨!”有人突然拉了拉孟烨的西服下角,叫道。这才像一根尖锐的刺针,松动了静止的画面。孟烨收回放到窗外乌黑隧道里的目光,低下头看,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二十六七岁女人。奶黄色的灯光让她看上去很白,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她,但五官很熟悉。
“不认识我了?我是黄佳玲呀!”女人读出了孟烨眼神里的犹豫。“刚才我一时还没认出你呢。”她咯咯笑起来,眼睛很弯。
孟烨想起她来,黄佳玲,高中同学。他看见这种笑,就想起来了,只是比起高中时,她眼角边多了明显的细纹,像一把小剪刀。可二十六岁的细纹和三十六岁的皱纹不同,如果不笑,它们还是隐匿的。
“呦,你呀!”孟烨想放下抓着栏杆的手伸过去握,又觉得太正式,就半僵着,只好滑稽地努努嘴。“你现在在哪呢?”他问。话出口,才发现因为整节车厢太安静,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他们。
“在BP公司呢,做审计师。”BP是城中*大的审计师事务所。孟烨想起高中毕业前,黄佳玲报的**志愿就是财大,后来高考,放榜,同学们如被放手的风筝,随机地往各种方向而去,他们也就从此断了联系。刚进大学那会儿,孟烨还会定期去校友录看看,但后来有了大学同学,有了后来的人生和工作,高中的那三年就变得不再重要。他一向是随波逐流的,随着时间到哪是哪。
“你还记得谷淇不?上次我去香港遇到她了,她从美国回来了,说挺想你的昵。”黄佳玲似乎根本没在意车厢里的目光关注,说话声反倒放响了,她眼睛亮起来,有种莫名的兴奋。孟烨鼓努着嘴,不响。半天才挤出一句:“她还好吗?”声音很轻,是拼命地压低了。
“她现在可跟以前不一样了呢……”黄佳玲还想说点什么,但到站了。“我到了,我们公司就在香港新世界楼上,有空来找我喝咖啡。我知道你现在在来福士上班。呵呵!”说着,在人群里挤出一条缝隙来,两三下就到了车门口。
车厢又裂开一条口子,疏散下一批人,再重新装进一些。黄佳玲没再说什么,临下车前回头看了一眼孟烨,说拜拜。车厢恢复了平静和凝固。孟烨却觉得胸口像被一直到这天的中午,孟烨胸口的那块棉花还没拆去,忙完了手上的工作,他决定打开许久不去的校友录看看,这才发现上面其实热闹得很,七八个同学贴了结婚照,两三个连儿子女儿的满月照都有了。有人在留言板上唠叨说“在来福士楼下的大食代碰见孟烨了,这小子现在可是**建筑公司的设计师了”,这大概就是黄佳玲对于孟烨近况的消息来源。
孟烨仔细地翻阅了留言,他看见黄佳玲贴的近照,国庆节去了香港,去了迪士尼,去了大屿山,还有一张她和谷淇在兰桂坊的合影。可他端详了半天,如果不是因为有照片批注,是如何都认不出谷淇来了。批注里,谷淇自己留了一个0085开头的电话号码,她现在在香港工作,职位是“经济分析师”。
下意识地,孟烨掏出手机来,想记下这个号码。这才发现早晨上地铁时收到的那条短信还没来得及看。短信是Hata发的,她问:今晚有空吗?他不在家。孟烨刚想回复,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是部门总监的秘书,她让杰克去一下总监办公室,杰克就是孟烨。因为是英国人公司,每个人都得用英文名,方便老板记忆。
在总监办公室门口,孟烨遇上了另一组的托尼吴,他们打了个照面,却只是冷冷地看对方一眼,两个人的冷,都不是装的,反倒是冷目光一眼放出去后,又都有点想要缓和圆场的愿望,而不约而同地叫了彼此的英文名:杰克!托尼!再各顾各地从门口离开和进入。
谈话内容很简单,也明朗,是孟烨喜欢的英式公司的谈话。总监开门见山地告诉他,去英国培训的名额今年只有一个,经董事会讨论决定先给托尼了,鉴于你的工作表现也很**,所以现在决定让你去香港的东南亚分公司做两个星期的见习项目总监,累积累积经验。说完,从文件夹下抽出一张调令来,让他看看,没问题的话,明天就要全公司公布了。
孟烨恭敬地端起中英文对照的调令看了看,他也忍不住地瞄到了桌上的另一张纸,是宣布托尼吴去英国培训三个月的调令。三个月和半个月,英国和香港,托尼吴和他,高低就这样分出来了,虽然心有不甘,可他还是微笑着点点头,That's ok!他说。出总监办公室门口时,总监秘书叮嘱他可以先去行政部办订机票和酒店的手续,香港那边很缺人,所以三天后就要动身。
去行政部的路上,孟烨显得很神游,同事们大都在等待十二点半午饭时间的到来,电脑桌面上打开了一个个与工作无关的窗口,MSN、股票k线图、八卦新闻和交友网站等等,没有人注意到孟烨也没有人注意到之前的托尼吴,可在孟烨心里很清楚,明天以后,他和托尼就不再是公司青年建筑师里的翘楚一二了,托尼吴从此领军。
走进行政部办公室的门,孟烨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许如身后的托尼吴,他一只手搭在许如的肩膀上正说笑着。看见孟烨走进来,很自然地耸起肩膀来招呼了一声:杰克!反倒是许如,有些不自然地挪动了下身子,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问:“来办去香港的手续对吗?我替你看过了,香港分公司附近有三家酒店是我们常订的,你自己选好了。”说着,从桌面的文件纸里抽出一张来递给孟烨。这一两个月来,许如和托尼吴的关系渐渐浮上水面,可孟烨知道,女人不过是托尼吴和自己较劲的另一方面。
“时间到了,我们去吃饭吧。”托尼吴双手抓着许如的肩膀,如拔葱般将她从座位上提起来。“走吧。早吃完,我下午还得跟组里开预备会,要把去英国前剩下的工作交代一下!”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许如显然没防备,她僵着身体想回头对托尼吴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那你把行程和酒店名录看完后下午再跟我确认吧。”许如在托尼吴的搂抱推拉中,踉踉跄跄地出了行政办公室的门。她走后,孟烨感觉到了其他几个财务和后勤行政们从格子间里伸出来的目光。
是啊,就在几个月前,许如还是每天早晨替孟烨买早餐的那个姑娘,几个月后,她却成了托尼吴的女友。其实,对于许如这样的女孩,孟烨是有点喜欢的,他曾经也仔细想过有没有可能和她发展一下爱情。但爱情是什么呢?一个点,还是一条线?是瞬间里的爆发,还是细水长流的陪伴?他不明白。十年前,当他还是个高中生时,对于一个女孩有过一条线、细水长流的关注,当时他以为那就是爱情,可女孩*后一句话都没有留就走了。十年后,他又对另一个女人有过一个点、瞬间里的爆发,*初他也狐疑过这是不是爱情,可*后他们不过是在孤单和情欲里相互需索。所以,当许如直截了当问孟烨是不是喜欢自己的时候,孟烨怕了。他宁可单纯地享受暧昧,也不愿深入考虑要去确定恋爱关系,于是他说喜欢的,但是好像对妹妹的那种喜欢。
就这样,托尼吴在一次行政部和设计部的联谊聚餐后,成了许如的男朋友。他很得意于将全公司*乖巧温柔的女孩子追到了手,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之前很多人都看好孟烨和许如。在设计A组里,托尼吴有一句口头禅,有什么不可能的呢?有我就没有不可能!现在,每当孟烨看到托尼吴和许如在一起时,都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到这句话。
孟烨从许如的办公桌上找一支铅笔,在A4纸上画下半岛酒店的名字,他又写了几个字:烦订早机。正想离开,却看到一张镜框里的相片,是半年前大家去team building时拍的合影,那也是他**次私下里和许如接触。就在那次team building后,许如养成了要替孟烨买早餐的习惯。看着相片里站在第二排的许如和*后一排的自己,孟烨觉得很惘然。现在不比读书时了,关于感情,再也没有那浅淡纯真的思念和守候。
爱或者不爱,是或者不是,像许如这样的单身女孩,都要的明明确确。暧昧,她们忌讳。可偏偏,孟烨给不了确定的答案,因为他常常连自己提出的问题都无法回答。
晚上七点,办公室才陆陆续续有了点鸟散归巢的意思。其实大家都只是在等待下班高峰的过去,和午饭前的光景一样,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事,仿佛坐在这里只是为了给老板传达“我在加班”的讯息。同事们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七点一过,才有**个人起身收拾桌面准备下班,可紧跟着,接二连三地,从海蓝色的格子间里就传出了各种电话对话声,比如“我们在哪吃饭呢?”“一号线三号口见?”……谁都在为离开公司后的自己找个目的地。
孟烨发了条短信给Hata,和她确认见面的时间。他又从办公桌下取出公事包拉开一道暗格拉链,确认里面还有两枚杜蕾斯。再看了看电脑右下方的时间:七点十分。他也开始整理桌面了,将茶杯里的茶包丢掉以免发酵,将图纸和流程卡片拨开放好。还要做的事,是上洗手间。
在洗手间里,孟烨又碰见了托尼吴,他正滑稽地一只手小解一只手接电话。
“我还在公司加班呢。怎么了,想我了?晚上晚点我去瑜伽馆接你吧……”托尼吴刚想继续说些什么,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个孟烨,便连忙打住:“唔,现在有点事,等会给你打过去。”说完便直接按断了电话。孟烨冲他点头示意,两人都是一副可有可无的相互关照模样。接着,托尼吴又延续着这种滑稽姿势给许如拨了电话,在一番故作的卿卿我我后,约定两人七点半公司门口见,他们要去楼下的大食代吃晚饭,再到和平电影院看《色戒》。
孟烨皱着眉头低头洗手,他从镜子里看托尼吴的背影,这个人已经站在那小解了近十分钟。其实他并不想去探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可听觉*无可选择。他也明白托尼吴打这个电话的用意。孟烨用力地甩了几下手,悠着步子走出洗手间,拐了弯才骂出一句:Fuck!
下班的时候,孟烨在公司前台处看见了许如,她正低头翻着一本杂志。孟烨并没有上前打招呼,他越过玻璃门径直按了电梯钮,自己出神地想,托尼吴晚上要去接的女人是谁呢?虽然这和他也没关系。
Hata递给孟烨一只一次性纸杯,里面积了点水,可用于灭烟。孟烨以前不抽烟的,因为父亲就死于肺癌,为了让母亲和自己都长寿点,读书时候的孟烨一直都很珍惜身体。他过早地明白了生命对于男人的意义,也过早地体味了责任。现在,孟烨也不常抽烟,前年母亲告诉他决定改嫁时,他抽了,抽得很凶,和即将成为继父的男人面对面坐着,一句话都没有,只是抽烟,相互碰酒杯。那个男人他认识了很久,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只是第二天醒来,孟烨觉得肩膀轻松了。整个人走路简直可以飞起来。
还有一个场合下,孟烨是必然要抽烟的。那就是和Hata做完爱后。Hata说她老公不抽烟,所以家里并没有准备烟缸,每次她都用一次性纸杯盛了点水给孟烨做烟缸。但这一根事后烟,会让孟烨觉得很舒坦,他有时不自地出神,脑袋里一片空白,**能记起的,就是**次和Hata做爱时的场景,也是在这里,她从浴室里裹着一件湿漉漉的浴袍走出来,头发湿黏得很。那**,孟烨觉得就连空气里都充满了欲望的气味。他想侵入这个大自己十五岁的女人的身体,*后却被她带着去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二十岁刚出头的男孩还无法自己到达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