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1
天黑下来,天空中飘着灰墨似的云块。没有风。很静。
这是山东省西南边陲的小镇,也是个小县城,只有几万人口,是周围城镇中*不起眼的一个。以县城为**分布着无数细枝末杈是通向周围各个村庄的细肠路,离***近的是柏油路,外围是土路,路越来越窄,像毛细血管那样*后消失在灰蒙蒙的田野里。
在其中一条路上,晃动着一个骑自行车的身影。那是辆老式的有着高高厚重架子的金鹿自行车,十多年了,换了数不清的零件,骑着沉重,不过比走路快一倍。由于太用力,她佝偻着身子,而且还不断地加力。
“不要淋雨才好,人家地板能照出人影,不要留下肮脏的脚印来!”她暗暗担忧着,希望那种讨人嫌被人笑话的事不要发生。
乌云更厚了。她终于来到县城,走过急促人流的街道,前面出现了一排亮黄色两层小楼台。在楼前第二个门前下了车,立着未动,让气喘顺。
雨点终于落下来了,豆子那么大,带着空气里的灰尘砸了下来。
她理了理头发,整理了衣角,看看表:5:47。这是块旧表,走**慢27分钟,昨天忘了拨快,今天又没来得及调整,恐怕现在快6点半了吧?他家是否吃过晚饭了?凑这个时候多不好。
这是堂姐家,是这个县城里有一定实力的“退役”权力家庭之一。堂姐夫年青时在几个地方做过几任乡长,有一定权力基础;堂姐做了一辈子的会计,也是个察言观色、能掐能算的人物;他们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分别在公安局、财政局和计划生育办公室工作,都是显赫和旱涝保收的部门。现在堂姐和堂姐夫退了,但依然没有人敢小觑这个家庭,接班的虽刚上去没几年,实力不够,但谁能预测几个兄弟姐妹未来慢慢累积出来的合力?越在偏远的地方,**越有魔力,但更能显示出力量的是看你能站在这个区域**中的哪个**。
一般情况下她不敢登堂姐门,他们的门户和尊严像他们高高的围墙和楼房一样,高出她个头的数倍。
但在昨天,堂姐叫人给她捎了话,让她下午去她家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她和堂姐及堂姐一家的共同语言不多,是两种不同的等级和层次:乡下和城里,一介草民和有权势的上层。因此堂姐的“要事相商”她一下子猜到了:一定是二女儿的婚事。因为她们家没有什么能上得了堂姐的法眼。
说起两个女儿,她落漠的心才隐隐生出欣慰和自豪来:大女儿聪明能干,四年前以全区*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这是本地区迄今为止考进人大的**个学生,是她一辈子的骄傲;二女儿因为穷没有上学,却生得异常漂亮,大大的眼睛,白净的皮肤,丰润的嘴唇,使她平凡的17岁像玫瑰花一样光彩照人。
作为两朵花的母亲,她本人也不难看,但老了,眼睛和嘴唇周围布满了皱纹,脸上一片片黑斑,加上老在太阳底下曝晒而沉淀下来的黑色素,使她看上去有50多岁,实际上她才43岁。她不想回首过去,过去的沧桑岁月和艰辛苦难使她难以回头。
雨点更密了,她终于敲了敲门。
“进来,门没锁。”里面有人说。
她推开大门,小心地把自行车推进去。堂姐正站在厅门口打了一把花伞看着她。透过窗玻璃,��看到客厅里没有人,而楼上白窗帘上晃过一个人影,她知道堂姐夫在楼上。她松了口气。堂姐也看不起人,不过不是堂姐夫那种居高临下、厌恶感十分浓厚的目光。
“擦擦雨水,进来吧。”堂姐递给她一块毛巾,又把一双拖鞋放在门口。
素梅擦了脸上的水珠,开始笨拙地换拖鞋。袜子是女儿穿过的,几个脚趾头上都有大小不一的洞,她有些害臊,不肯进厅,站在门口,随手拉了一把小椅子,挨着门框坐下来。这样不用换鞋了。低头顺目的。
地板光洁,灯光明亮,几上的茶杯晶晶亮,都使她感到窘迫和难过。因此她从不想来这个亲戚家。
堂姐也不让她,自己坐在不远的沙发上看着她。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还是他?”素梅怯怯的。
“是他。你家一慈虽漂亮,但没文化,更好条件的人家不会考虑咱。这孩子虽相貌丑了点——对男孩子来说相貌好不好不算很突出的问题,主要是他和他家的实力。你想想,和我二儿子一样在财政局工作,技校毕业,本身说明了他家的能量有多大;而且人家看中了你家一慈,联了姻,将来你也好过呀!你还愿意去种那二亩地?就是种也能种到七老八十?”堂姐不亏为场面上混的,句句中的,晓之以利害。
素梅低下头,用低低的声音说:“听说……听说那孩子神经有点毛病。”
堂姐愣了一下,接着以肯定的口气说:“是吗?谁说的?我家老李可与他家共同官场处世许多年,只是感觉那孩子丑了点,神经没问题呀?好歹你也见过一面,虽没说上话,但正常人和非正常人能一样吗?你一定从小道上瞎打听来的,靠得住吗?”
“我也不知道。”素梅搓着手,不能确信。
“就是嘛,道听途说,哪有个准?你也不想想,如果是傻子,能进衙门财政局吗?工资又不少挣,要啥有啥,将来你还不跟着享清福?”
这话使素梅心动。她不想享清福,只想不要再像这样无休止地干重活操心了;她有关节炎,天一阴腿就抽风般地痛,干不了重活了;夜里常常失眠,也操不了心了。似乎更重要的是女儿将来可以摆脱现下繁重的田间劳作,不至于一辈子像她一样疲于奔命。
“二丫头得同意才行。”她小声说。
见她松了口,堂姐有些高兴,“当然现在不兴父母包办婚姻了,但父母得长着眼睛替孩子看着点,小孩子哪有这方面的经验?又没吃过什么苦头,只凭感觉,迟早要出问题,你本身就是一面镜子!”
这使素梅感到羞愧,她曾经嫁了一个本以为“天造地设”的男人,结果呢?25年后的今天她孤身一人。
“你是母亲,起码得当一半的家吧?而且又没害她。我相信一慈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她干农活也干累了,到城里来愿意工作就找一份轻闲的工作,不愿意就闲在家里,吃喝无愁,又不缺钱花。我相信老王家没有二百万也有一百万的家底,一慈进了人家门,一辈子就拉扯一个孩子,什么事也没有,现在又只要一个孩子,全家老少还不围着一慈转?再说你娘俩的户口都弄到城里来了,你就在家养肥陪女儿就行了!”
素梅听着眼睛有些发亮,眼角的皱纹也舒展了许多,但依然不放心地说:“人家条件那么好,为啥就看上一慈了呢?”
“你这不开窍的脑袋,一慈漂亮呗!那孩子相貌也丑了点,可人家有权有势,老王现在还炙手可热,有人想巴结这门亲还没机会呢!咱家一慈也有这个命,他就看上一慈了。看上你家老大,你老大肯定不乐意,大学生嘛,还看不上他呢!但一慈没文化呀!各个的优缺点都很明显。”
素梅想起了什么,“我是不是和大闺女一帆商量一下?她有文化,懂得。”
堂姐噗嗤一笑,“一帆是念了大学,但工作在哪里呢?现在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多得是!你结下这门亲,人家正好给一帆也安排个好工作,像我家三个孩子,大专的大专,中专的中专,工作单位都不错。别看一帆读的是**大学,靠你自己也不一定能找个像样的工作,这不是救了你家两个闺女?”
素梅心更活了,“如果是那样,倒合适了。”
“就是嘛,只要儿女的日子好过了,你的日子才好过。别傻了,一帆的工作安排也不是一件小事,你可得拿捏好。”堂姐眼睛熠熠有神,“老王家可是看上你们了,还等着信呢,你也不能拖太久,没有你家一慈,还有别家二慈三慈呢!”
“好的好的,容我再想想。”素梅连忙应着。
门外的雨,依然很大。
2
她也不明白她的命为什么这么苦似黄莲。她一直生活在农村,在那个时代属于正走红的贫农,她没钱也没羡慕钱,没权也不羡慕权,所以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一名相貌和外表**配得上她容貌的一个到处流浪无家可归的男人。那个男人的确好看,虽然干活做工不像她那样勤劳,但她没有抱怨过什么。应该说他们曾经有过一段非常美好的岁月,小鸟在空中歌唱,星星和月亮在窗外闪耀,直到两个女儿先后出生,他们一直是美满的。
如果确有什么不愉快的话,应该是没有一个男孩,他喜欢在容貌和体格上继承了他的男孩子,但一慈的出生打碎了他的梦想。不过这似乎也不是真正的裂痕。哪对夫妻没有拌过嘴吵过架?没有不顺心的事?她继续迁就他,迎合他,甚至纵容他。在那个艰苦贫困靠耗费巨大体力才能吃上大锅饭的生产队时代,他常抱病不去队里干活,在床上**睡到晚,她靠一个人的工分养着他和两个年幼的女儿。也许她的衰老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不过这样的日子还是结束了,分开单干了,她有了责任田,她认为生活应该好过了。地少了,他更有理由不下地了,整天晃着白白胖胖的身躯到各个树荫下看孩子,让她在太阳底下干农活。她脸上再也褪不掉的黑色素和太阳斑也是在那时开始长出的。她不悔,她认命了。
但生活与她开了玩笑,一切不幸都是怯懦者倒霉的结局。李念东,她精心呵护的漂亮丈夫,在随村里几个人到城里打工谋生时去了沿海城市,便永远没再回来。
听人说城市是个十里洋场,什么都拥有的花花世界;到那里,什么人都可以脱胎换骨地改变,包括灵魂。以前她不信:你自己决定的事,除了老天爷,什么能使你改变呢?现在她相信了——钱和前途。
相信李念东在城里受过不少苦,他天生娇贵,怎么受得了工厂里超负荷运转的工作?听说很多人**工作12个小时以上,他一定受够了罪,受够了白眼——听说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活给*差的干,薪水给*低的,平时**还得不到保障,贼和警察*惦念他们,不是偷他们就是收容他们谴送回乡下。城里好像特讨厌他们这样的人。
她曾经为丈夫的命运和**担忧过,因为同村去的人很多出了事,要么出了工伤断了手脚,要么被警察打了,被贼偷了。而李念东却让她白担心了,他什么事也没有,又撞上了好运——从沿海城市到了北京,在那里一个有钱的女人看上了他。可不要误会,那女人是寡妇,或是神经病,而是一个年轻的正常的受过高等教育容貌也不输给她的女子,他要和她结婚。接下来是老套的故事:她不答应,他坚持离;他求她,威逼利诱。像许多家庭经历的离婚大战一样,哀求、眼泪、哭泣都是必不可少的。结果他们离了,他赔给她六千块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从法院出来时,他看也没看她们娘仨一眼,径直走向一辆当时还算时髦的桑塔纳车里,车子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一手揽着一个孩子,呆呆地,哭不出来。走的走了,来的来了,但两个女儿比较坚强,都没有哭。当时大女儿一帆13岁了,懂事了,她用一种冷漠沉静的可怕眼光看着父亲渐去渐远的身影,神情与她的年龄出奇地不相称。小女儿一慈才8岁,那时的孩子好像发育迟钝似的,她还不太懂得失去父亲意味着什么。
两个女儿从小就美,两朵花似的,为什么留不住父亲匆匆的脚步?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但这种坚强只是丈夫的存在给她的,丈夫一走,她恨不得找根绳子在院子里的枣树上吊死算了,要不是女儿,她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啊!她们给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气。一帆很聪明,也是真正坚强的孩子,她的学习成绩和老师的夸奖又让她这个母亲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也许一帆会考上大学,她很聪明,在各方面与众不同。”
那时村里方圆几十里找不到一个上大学的学生,谁家出了一个大学生就像出了一个县太爷似的全村轰动,这是怎样的一份荣耀啊!
她孤寂无望的生活突然又有了目标,失去了丈夫,但还有一个有骨气的女儿,那一定是个让她一生都骄傲的女儿!她要把宝押在这上面。
为了这次赌博,也为了希望,她吃尽了苦头,整整九年啊!她只有三亩六分地,每年的收入除了吃饭根本剩不下钱,因此周围邻居从不把女孩子送进学校,即使送,到初中便封顶。男孩子受传统偏爱,可以不封顶地上学,但男孩子大多调皮,定不下心来念书,在分数的巨大门槛前,男孩子们也纷纷缀学。学校,尤其高中成了一部分人家的特权:有钱还得用功的孩子。
她没钱,但她的女儿用功。这个女孩用强大的智力优势弥补着母亲干瘪的钱袋和做人的尊严。
在农村,一个离了婚特别是让男人抛弃的女人是让人瞧不起的,人们习惯了用羡慕的目光仰视别人,俯视便与蔑视甚至嗤之以鼻有了共同的涵义。
离婚后的前两年,她怕得要命,整日以泪洗面,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左邻右舍的冷眼冷脸和风言风语,她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但一帆以她独特的气质慢慢改变了这一切,她的成绩和在学校里的表现远远超过了村里公认*棒的男孩子们,她接二连三在各种大赛中摘尽了荣誉,连县里*俱权威的**教师都不得不赞叹:这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的学生。
村民*相信权威的话,因此慢慢闭了嘴,用一种惊奇、妒忌和某种期待的目光打量这个赤着脚背着书包来来去去倔强和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只要别人不和她说话,她一般不会先和别人说话,小小的背影,永远那么孤单和充满令人难以置信的坚强与固执。
女儿的学费真不少,一路初中到高中念下来,即使村中*富有的人家也会吃不消,幸亏有李念东离婚的六千块,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那一段时间,素梅又遇到一个难题,就是二女儿一慈的入学,那笔钱快耗尽了,她再也拿不出钱来,如果让一慈入学的话,她把自己卖了都不够。
有一次难忘的对话她至死铭记。
“妈妈,小妹要上学吗?”一帆问。
“我们没钱了,昨天卖的十个鸡蛋钱都给你了,一分也没有了,咱们的盐都是赊的。”
“妈妈,一慈才10岁,她要成为文盲吗?”
“**的办法就是你退学,反正你不是文盲了。”
一帆看看一慈。一慈年龄小,对于对未来有重大影响的受教育的争执没有表现出相应的重视和关心。她文静地吃着饭,天生相信妈妈和姐姐不会对她产生私心;她爱着妈妈和姐姐,妈妈的苦劳就是她的苦劳,姐姐的荣誉就是她的荣誉,干任何活她都无怨无悔。
但私心就在那一刻产生了,一帆的眼睛里露出那种特有的固执神情。素梅明白,她也心里决定了:一帆继续上,一慈就不上了。
若干年后她就一再地后悔,但没有后悔的余地,作为一个母亲她已经尽了力,供养一个学生,她43岁就患了关节炎、风湿、偏头痛等,满身是病;要是供两个,恐怕也活不到现在,早累死了,一个也供不出。
为了弄到钱,她什么累都受了,什么活都干了,家里没有男劳力,大冬天她把11岁的一慈扔在家,一扔一个月不回来,和男人们一样握着铁镐敲冻土、挖沟渠、抬土、清河道、铺路、筛沙子;回到家里,和男人一样拉车把地里的庄稼运回家;一个女人该干的她全干了,一个男人该干的她也全干了。过度的劳累摧残了她女人特有的丽质和容颜,给她的身体永远地烙上了病痛和风霜。同龄的,一个不漂亮的女人还留着徐娘半老的丰韵,而她,除了一具机械的衰老的外壳,什么也没留下。一慈命不好,几乎从会走路开始就跟着她干活,同样风里来雨里去,当母亲的自然很担忧她会像自己一样在累死累活中过早地衰老,还好,这孩子除了一双脚特大外,几乎天生丽质难自弃,太阳把她白粉的肌肤晒黑了,但没有剥去二八年华的光彩和美丽,风也不曾吹弯她青春健美的身材,即使过度的劳作,也没给她的腰身留下任何忧伤的印痕。作为母亲,素梅感恩老天爷,它放过了二女儿。
一帆高二那年,也是*困难的一年,一两个月她袋里没一分钱,母鸡也突然懒惰了,不下蛋了,粮食不能再卖了,再卖就接不上了。她急得发疯,一帆住校,没回来,不回来并不意味着不需要钱,她可能**只吃一顿饭,不吃菜,买半斤咸菜吃一星期……
**次她去偷窃,偷了邻居几个大冬瓜拿到集市上卖了,马上送钱到了学校,只留下两角钱买了盐。第二次去偷时,被埋伏的人当场抓住了,直到今天她的一颗门牙还空着。更重要的这是一次莫大的羞辱,偷左邻右舍的,等于兔子吃了窝边草,被人轻看讥笑,丢死了人!
有人告诉她,她的前夫发财了,到北京后开着公司赚了不少钱。又有人告诉她,根据现在的法律,她可以再到法院让前夫出钱抚养女儿们。但她到哪里找前夫?怎样走进法院的大门?一进法院就要先交钱,有这些钱她情愿让女儿们吃饱一点。
1993年,那是让她泪水滂沱的日子,提前一年,一帆正上高二,就以罕见的成绩被中国人民大学录取了。
她突然感到老天对她已够照顾,那么多年,那么多苦难,她没有垮掉疯掉,现在太阳似乎在黑云的后面,光明和温暖不再遥遥不可及了。她似乎可以直起腰板舒口气了,不过,苦难的生活还没结束,上大学需要更多的钱,她依然很穷,穷得好几年没有一条新裤子,穷得从不吃新鲜蔬菜,但她知道太阳就在云块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