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私奔未遂
林婉打小就是个可爱的孩子。
几岁时父母爱给她梳童花头,再换上花裙子,便牵着她的手去公园玩,早春湖边的粉色樱花树下总能遇到要伸手抱她的陌生人。她也不怕生,人家要抱就给抱,要她叫人就叫人,回头等林家一家人走了,那些争着逗她的游人就会一脸羡慕:“要是以后我的孩子也能这么漂亮就好了,脸上嫩得能捏出水来,眼睛黑得像炭。”
春游赏花的人以情侣居多,说这话的又一般是女性,这时她的伴侣就会很聪颖地抓住时机求婚,深情款款地说:“亲爱的,不如让我们也生这样一个小公主吧。”
林婉这时候已经走远了,她当然不会知道自己充当了丘比特的角色,只觉得开心得很,笑得大大的眼睛都看不见。她家里从小管得严,因为怕她生蛀牙所以不太给糖吃,只有在这种时刻,她才能名正言顺地从大人手里拿到好吃又漂亮的糖果。
太可爱了,就难免显得有点傻。
林妈妈很忧心,对爸爸说:“我觉得小婉像一条小狗,会不会有天被人拿吃的骗走?”
林爸爸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点点头:“是有些太单纯了,什么人都相信……不过……”
没什么好不过的,小朋友都是单纯的,他们两个交换一下眼神,又不由得这么想。
小小的林婉生长在健康向上的家庭里,爸爸是大学老师,妈妈是政府职员,他们太爱自己的女儿,希望她能在一个无菌的空间里成长,甚至在给她读床边故事时都有选择性。
《白雪公主》、《灰姑娘》、《青蛙王子》念了无数遍,却会把《小人鱼》小心翼翼地放到一边,那样的故事太悲伤,他们舍不得看到宝贝女儿清澈的大眼睛里的泪水。
美好的故事听得多了就会有代入性,林婉躺在粉色的公主床上把自己想成是白雪公主,那么王子是谁呢?她翻了个身,把花边枕头蒙到头上,偷偷笑出声来,笑完以后还不忘把头伸出来,看看四下有没有旁人。
当然是唐进!除了他就再也没其他人了!
林婉喜欢唐进,根本不是秘密。
还在幼稚园的时候,新来的漂亮老师向小朋友提问:“大家以后的理想是什么呢?”
那时候孩子们不过三四岁,没几个懂得理想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理想是不是一种食物。但是小朋友也有小朋友的精明,父母们疼爱自己的孩子,早已教会他们在外面不要吃亏,不懂的东西不要**个冒头出来发问。因此,大家都安安静静不做声,等着老师来解释。
只���林婉无知者无畏地举手:“老师,什么是理想?”
老师怔了一下,对大家解释:“理想,就是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啊。”
底下顿时唧唧喳喳开始议论,有的说要做科学家,有的要当总统有的要当医生,*不济的也是要做电影明星,总之目标远大。林婉连忙不甘示弱地再次举手,她站起来很认真地大声说:“我长大了要做唐进的妻子,就像我妈妈是我爸爸的妻子一样。”
一语既出,举座皆惊!
坐在一边小凳子上的唐进顿时跌倒在地,他很懊恼自己怎么有这么白痴的小芳邻。
下了课他对林婉说:“林婉,你以后不要乱讲话,这样很丢人哎。”
林婉委屈地扁嘴:“妈妈说过小朋友不能撒谎,我的理想就是做你的新娘子嘛。”
唐进无语,两个人站在一起把眼睛瞪来瞪去。
他们两个是青梅竹马的邻居,街知巷闻的金童玉女,大家都说他们家世相貌登对,男才女貌,只是金童似乎还不太能接受小玉女,每次玩过家家游戏都是林婉死乞白赖地拉着唐进衣角要做他的新娘,唐进拼命逃脱不果,*终被逼就范。战况*惨烈的一次唐进被林婉扑倒在地弄了个狗吃屎,连一边的漂亮老师都不厚道地笑出了声,清秀的小金童顿时羞愤得号啕大哭,林婉在一边手足无措,猛揉自己别在花花围裙上的小手帕,*后扁着嘴陪着一起委屈大哭起来。
不过她不死心,凭着一股刚出生小牛犊子的勇气安慰自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林婉从四岁开始的理想就是做唐太太,唐太太梦做了十四年,一直维持到十八岁才结束,如果要对这个结束加上形容词,可以用八个字来说明:轰轰烈烈惨不忍睹。
十八岁那年两人参加高考,当时他们恋爱已有一年时间。
唐进家自他读高中起遭遇突变,当股市风靡全国的时候,整个雁城为之疯狂。唐父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也开始学人家炒股票,刚开始略有盈余,唐父急功近利,开始借钱炒。一段时间里大赚特赚,家里恨不得餐餐鱼翅燕窝,甚至替唐进提前规划未来,国内的清华北大都不看在眼里,要读就送出去读哈佛剑桥,简直当钱是捡来的,哪承想人算不如天算,旋即撞上亚洲金融危机,股市全线崩盘,瞬间破产。唐父受不了刺激,突发脑溢血,花了一大笔医药费也没能把人救过来,留下孤儿寡母好不凄凉。
林婉在这时挺身而出,不离不弃,始终守在他身边,嘘寒问暖,终于赢来帅哥芳心。
前途虽然堪忧,但单纯懵懂如林婉依然觉得生活美好。
她踌躇满志地对唐进说:“阿进,爸爸妈妈现在不让我们两个在一起,是因为我们还没读大学,他们觉得我们早恋。不过没关系,等进大学就好了,那时我们就可以正式交往了。”
进了大学以后,就能像隔壁的哥哥姐姐一样大大方方谈恋爱,不用再偷偷摸摸,想想都令人幸福啊。正式谈恋爱该做什么呢?林婉幻想了一下,手牵手?已经牵过了……那……接吻?她的脸顿时红了,他们已经悄悄互相亲过对方的面颊,但是接吻……还没有尝试过呢,真是太期待了。
十八岁的唐进这时个子已经和成人差不多高,面目俊美,举止斯文,明显要比林婉冷静成熟得多,他靠着院子里的老槐树发了一会儿呆,慢慢说:“我怕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林婉搞不清楚状况,傻傻地问:“为什么啊?”
唐进低着头说:“我家里现在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欠了那么多钱,能不能去念大学也说不准,就算念了四年出来,**件事也是还债,你爸妈可能怕你以后跟着我会受苦。”
林婉连忙表态:“我不怕啊,又不是要他们挨,我什么苦都能吃。”
她看唐进不吱声,心里有点敲小鼓,不过联系到近期看的电视剧,觉得这时应该有个贵人从天而降,将心上人从窘困的境况里救出来,于是问:“那你们家还有什么有钱亲戚没有?不如先找他们借,以后我们一起还。”
唐进沉默不语,良久方说:“有一个阿姨,姨父家很有钱,但不知什么原因几年前突然移居国外,找不着了。再说就算找着了,也是远水救不得近火。”
他看着林婉像花朵一样的脸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说:“要不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等以后我混得好了再来找你,反正我们不管怎样都不要变心就是了。”
林婉断然拒绝:“我不要,我从四岁起就决定要做你老婆,一个理想坚持了十几年,改不了。”
唐进感动得要命,他说:“阿婉,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肯无条件站在我身边了。”
他们两个几乎被自己的情怀感动得抱头痛哭,但是感动也没用,两个人当时刚刚十八岁,拥有*多的除了不值钱的感情就是热情和冲动,再无其他。*后商量来商量去决定私奔,两个人都不参加高考了,在考试那天去别的城市,先找工作安定下来,赚了钱以后再深造,等混好了便衣锦还乡,届时生米煮成熟饭,长辈自然不会再责备。
“你可要想好,咱们这一走,你可就不能再过原来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了。”唐进郑重地同林婉说。
林婉咬着牙点点头:“我没问题,倒是你,也要想清楚,这关系着你的前途。”
唐进的眼神热烈如火:“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们两个把小指伸出来,用力钩一钩,再把大拇指翻过来盖了个印:“那就这么说定了!”
事前一个晚上,林婉激动无比,整个人出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她妈妈稍微碰她一下,都会激灵灵地打个战。她看着家中的严父慈母备感歉疚,此时如果固执地选择爱情,父母会哭;但如果选择了父母,爱情又会哭,她心中百转干回,终于爱情的伟大战胜了~切,不管怎样深刻的内疚都改不了她的主意,在这种煎熬中,她平白无故地跟父母说了三次对不起。
林家平日里虽然说不上富贵,也是中产之家,家里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平日里一边无限地娇惯着一边又花了大心思培养,看女儿如此紧张还以为是考前综合征,林妈妈心疼地对林爸爸说:“我从没见小婉神经绷得这么紧过,是不是我们平常给她压力太大?你看她生怕考不好,提前跟我们说对不起呢,到放榜的时候就算成绩不理想你也别太怪她。”
林爸爸是搞教育的,这点道理当然不需要太太教,于是说:“那当然,凡事尽力而为就好了。”
那天夜里林婉彻夜未眠,睁着眼睛到了天亮。她觉得自己伫立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前方是爱情,后方是繁华若锦的未来——只是没了唐进的未来又怎么称得上未来?不行!没有他的日子怎样也无法度过!第二天,父亲把顶着一对熊猫眼的她开车送到了考场,她看着车子消失在街角,便飞快地跑到另外一条街拦了车就往火车站去。
火车站那一幕是她这一生里的噩梦,也是她这一生里*漫长的一次等待,从早上到上午到中午,再到下午,痴痴地看着火车站广场大钟的影子在一点点地倾斜倾斜……一直等到傍晚,她才伸伸麻木的双腿摇摇晃晃地从火车站前面的台阶上爬起来,走了。
时值雁城七月,南方城市的太阳已经火辣辣的毒,他们约好在火车站喷泉面前等,林婉被晒了一整天却一直不敢走开,中间向一个过来兜售汽水的大妈买了两次水,到中午的时候想上厕所,也还是一直憋着。她走的时候实在憋不住了,去到火车站的公共厕所里方便,付了张皱巴巴的两毛纸币,摇摇晃晃地往里走,看厕所的大爷提醒她:“妹子,纸。”
她充耳不闻,行尸走肉般进了去,蹲在公共厕所肮脏的角落里,她想完了完了,一定是出事了,唐进撞车了,进医院了,失忆了,或者可能已经死了,无数种悲剧故事可能出现的结果像鸡毛信一样在她脑子里乱飞。可异常奇怪的是,明明这么想,离开火车站的她却身不由己往考场方向走,还没走到,就看到了他。
她呆呆地站在马路对面,目光穿过车水马龙,穿过前来接考生的熙攘人群,唐进正和他母亲一起低声谈笑着相拥走在马路对面。夕阳西下,母慈子孝,画面和美,她觉得自己甚至能看出他们的口形在说什么。
“进儿,考得怎么样?”
“还不错,挺好的。”
唐母姿容秀丽,儿子唐进像足了她,甚至左眼角下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小小泪痣,他站在马路对面,白衣黑发、玉树临风,像动画片里美得令人心碎的男主角——林婉的心也的确是被这样的他撕碎了。
残阳如血,林婉轰然倒地,她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手里攥着一根系着彩色气球的绳子,结果不知道被谁坏心眼儿拿针在气球上扎了一下,气球就“砰”一声碎掉了。
那年大学还没开始扩招,进大学的比例不算广,但是以林婉平时的成绩,不说**,一个普通大学还是没问题的,她家里也是毫不怀疑。但女儿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林家父母暴跳如雷,从小没挨过打的林婉被修理得几乎体无完肤。
林婉不敢讨饶,任父母把她整个暑假锁在家里,断绝一切外界的来往。她从小就是乖乖女,这次变得比以往更乖,只在**晚上鼓起毕生勇气直挺挺地跪在父母面前流着泪说:“爸,让我见他一次,我只要再见他一次,让我问他为什么!”
林爸爸气急败坏,一巴掌把她扇到地上:“你这个丢人现眼的,还有脸问人家,人家早考了北京的**大学,昨天已经收拾行李读书去了!”
林婉彻底晕了傻了,像幅标本似的趴在地上起不来,十多年倾心爱的人,十多年的理想,怎么就变成了这么荒诞的结局?她想:唐进总说我笨,或许真是太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想不明白呢?她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觉得心痛,像是有血汩汩流淌出来,事情刚刚发生时太过突然,惊骇讶异更多些,现在大局已定,那种痛彻心扉的无力感终于涌了上来。
林婉此后一星期没说过一句话,整个人跟梦游似的在家里游荡,叫她吃她就吃,叫她睡她也睡,就是眼睛发直像个痴呆儿。她父母慌了,虽然怒其不争但到底只有这么块心头肉,赶忙心急火燎地送她去医院看心理医生。
在医生循循善诱之下,她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他……可以拒绝我的,真的,真的!我,我不会怪他,我们可以想其他办法……我只是想要他给我一个答案而已。”
这个答案一直没要到,唐进自走后再没给过她只言片语,过不久林婉听说唐家突然从海外冒出来个有钱亲戚,把他们母子接出国去了,简直像神话一样。
说得好好的,他为什么不来?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到底为什么?她反复在心里问,却没人能给她回答。十八岁这年的事件,成为了少女生命中一个千古之谜,就像是有人用粗麻绳系了个大疙瘩横亘在胸间,除了当事人没人能解得开。
林婉以后只要做噩梦必定与等人有关:在一个空旷的无垠之地也不知道是在等着谁,身边除开一盏大钟什么都没有,钟摆晃晃悠悠,提醒她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她一个人傻傻地等着,心里其实已经很明白对方不会来,可是就这么一直等一直等,怎么也不肯离开。
一般这时她都会猛然惊醒,汗流浃背,面颊濡湿。
**章 初为人妻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六年后,二十四岁的林婉在女人*鼎盛的黄金年华里嫁为人妻。
婚礼开始前林男人家的亲戚都在风言风语:“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嫁个男人比她大十岁的,还是个鳏夫,真是昏了头了。”
马上有人带着讥笑的口吻回答:“那闺女脑壳是坏的,要不怎么会好好地不参加高考,跑去和人私奔,还被人甩在火车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