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皇帝的历史预言
1.风角阴阳刘伯温
明太祖一日身居内殿食烧饼,方啖一口,内监忽报国师刘基进见。太祖以碗覆之,始召基。
入礼毕,帝问日:先生深明数理,可知碗中是何对象?
基乃捏指轮算对日:半似日兮半似月,曾被金龙咬一缺。此食物也。开视果然。
——《烧饼歌》
作为中国民间仅次于诸葛亮的智囊人物,刘伯温其人的传奇色彩极浓,这种民间传奇的认同甚至湮没了他的历史形象。在这本《烧饼歌》中他将为我们展示他诸多的神异技能中的一种:
能掐会算,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
就在���武元年,也就是公元1368年的某**里,他在民间的传说中走进了朱元璋建都南京的皇宫。当时朱元璋正蹲在龙椅上啃烧饼,他见刘伯温进来,便将烧饼用一只碗扣住,问道:先生明知数理,可知这碗中所覆为何物?
刘伯温眉毛垂下,暗起一卦,是为火地晋,变卦为泽地萃,卦中坤为体,知此物多半是五谷之属,用卦为火,象征着日,体卦又象征着月亮,而变卦的卦象上又显示此物缺失了一角。由此,刘伯温断道:
半似日兮半似月,曾被金龙咬一缺。
听了刘伯温的话,洪武天子击节赞叹,并问起大明王朝此后的国运。
于是刘伯温不负人之所望,或唱或吟,即兴创作了四十几首隐语歌谣,不仅全面地演绎了此后大明王朝的几乎所有大事件,更连同清朝甚至包括清后的历史进行了推演,形成了至今仍然在市井中流传的《烧饼歌》。
《烧饼歌》中的隐语歌谣,词句饶有情趣,朗朗上口,易于记忆,纵不识字的人,听了之后也会过耳不忘。
而且《烧饼歌》对于此后中国的民众的影响力量,几乎到了无远弗届的地步。金庸先生的名著《鹿鼎记》中,其主人公韦小宝是一个不识字的市井无赖,却也能出口成章:“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对《烧饼歌》中的歌谣倒背如流。
刘伯温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贡献远不止于“能掐会算”,那太小儿科了,这活儿连一个乡下的教书先生都干得了。实际上,史实中的刘基,在历史上出场时的表现,其优异程度更远甚于区区一个《烧饼歌》。
据《明史卷一二八·刘基传》所载:公元1363年,朱元璋与“大汉皇帝”陈友谅决战于鄱阳湖,每天交锋十几次,战士死伤无数。这**,朱元璋正坐在临时坐具胡床之上指挥作战,刘伯温在一边侍候,忽然之间刘伯温跳起来大喝一声,催促朱元璋立即更换舰船。朱元璋匆忙转移到另一艘船上去,还没有坐稳,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一发飞炮将朱元璋刚才乘坐的御船打得稀烂……汉军陈友凉正看得高兴,却忽见朱元璋驱水军疾冲而来,陈友谅无奈,只好落荒而走,中流矢而毙命。
这么看起来,刘伯温的“能掐会算”是有其史学依据的,当非民间百姓凭空臆想。
事实上,刘伯温其人的确是精于星相谶纬之学的,所以民间推崇他的阴阳风角之说,自不足为怪。更何况,当时西蜀赵天泽评江左人物,居首位的就是刘伯温,并认为他有着诸葛孔明的谋略。士林的点评进一步强化了刘伯温的传奇色彩,所以于民间百姓而言,这样的刘伯温,若是不作个《烧饼歌》指点、普度天下众生,那委实可惜了他的才华。
但是奇怪的是,纵然民间人士对于刘伯温的神奇深信无疑,可关于“鄱阳湖救驾”这一节史实,却在民间鲜有人闻。即使有人知道这事,却多是把功劳算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2.历史博弈的传奇预言
帝即问以天下后世之事若何。
基曰:茫茫天数,我主万子万孙,何必问哉?
——《烧饼歌》
在这里,朱元璋开始询问刘基大明帝国未来的命运,这个问题可真是难住了刘基,他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他只能是含蓄而隐晦地告诉朱氏:你的天下,到了万历朝的儿子孙子辈,就完蛋了——万子万孙,何必问哉——而我们所关注的刘伯温鄱阳湖救驾的故事,在民间自有其传统话本,只不过话本的主人公却不是刘伯温,而是周颠。
周颠何许人也?话本上说不详。弄不清楚,没人弄得清周颠是谁,查不到他的家谱族谱,但大家确信曾有这么一个怪人出现过。
到了当代,还是由金庸先生搞了个石破天惊的玩法,他在射雕三部曲《倚天屠龙记》中将周颠设计为光明顶明教中的五散人之一,有一身吓人的武切,凡是在没有高手出场的武术比赛中,一律都是他赢……
但是原始话本上却没什么明教,更没有五散人,只是说周颠不知其何许人也,有一段时间经常跟在朱元璋屁股后面跑跑颠颠,朱元璋讨厌他老是说实话,就拿两口缸将他扣在里边,丢进了江心。
可是到了鄱阳湖水战的时候,这个周颠居然又回来了。他在船上跑来跑去,扰乱军心,突然之间他大喊大叫,猛一把抱住朱元璋,纵身跳上了另一艘船——这看起来确有点像是金庸先生笔下的武林高手所为,很可能正是这个特写镜头刺激了金庸先生的灵感有如泉涌——周颠刚刚将朱元璋抱到另一艘船上,陈友谅军的石炮就打了过来,轰的一声,将朱元璋的御船打烂。
话本上说周颠还有许多神异的事迹,但显然话本的记述者也弄不清楚这些神异事迹是什么,只是告诉我们说朱元璋后来无限地想念周先生,然而周颠却再也不出现了。于是朱元璋于失望之际,嘟囔道:此人或许已经成仙了吧……
成仙!
可以确信的是,朱元璋一定是真的非常想念周颠,毕竟这样好玩的部属是很难找到的,不管任何人,你将他扣在缸里后再扔进江里,等回来的时候肯定是一具尸体,偏偏这周颠玩出了新的花样,这如何不能让陛下“龙颜大悦”?
周颠的传奇,表面上看起来与《烧饼歌》没任何关系,但它却是解开《烧饼歌》的密钥,只要我们学会了解读周颠,就知道如何解读刘伯温,就知道如何解读《烧饼歌》之于民间的深刻意义。
这个意义的本质就在于,刘伯温之所以要能掐会算,周颠之所以必须水火不侵,那是因为在与皇权博弈的时候,非如此不足以保全性命。
皇权的可怕性就在于它的无限性,例如在话本之中,朱元璋只是因为心情不好,就可以随意杀戮无辜,这种杀戮于皇权而言是完全合法的,而百姓在这种超越了常规理解的权力面前没有丝毫的抗拒能力。唯其寄望于**的法术,才有一线苟延残喘的可能。
在这里隐含着中国民众对于社会博弈常识的理解,这一理解构成了民间行为的基本思想,而我们的社会,也正是在基于这种思想之下形成了合力,行走过它那条独特的道路。
这种解读方式一如前之所述,在民众的心里,人与人对等的博弈是不存在的,因为权力框架正是以不平等为依据而存在的。
人在社会地位不平等的情形下,不可能出现平等的博弈关系,有的只是权力的滥用与无奈的屈服。
我们的传统坚信,唯有一种力量能够与权力相抗衡:**之术!
**之术,对抗无限的**权力。
但是**之术——不管这种东西是否存在——在民众的心里,仍然是为了**那无限的权力而服务的。
周颠被扣在缸里扔到江中,当他以神术脱身之后并非是快意恩仇,一刀宰了朱元璋,相反,他反而是不计前嫌地救了朱元璋,而朱元璋则将此视为理所当然,并无丝毫的愧疚之心。这正是人在权力的滥用之下*无奈的表现,权力者不需要任何制约,而权力下的群体却只能继续维持皇权的运转。
由此可见,在传统中,即使是**之术也只不过是**合法权力的一部分。但尽管如此,一旦当民众拥有了*渴望的**之术,他们也就拥有了与**权力抗衡的资本。
无论是神通广大的刘伯温,还是语意含混的《烧饼歌》,其主要的社会价值与意义,也正在这里。
3.一个行脚僧的神秘预言
帝曰:虽然,自古兴亡原有一定,况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能享之,言之何妨?试略言之。
——《烧饼歌》
历史决定论认为:一切事物的发展都是有其必然性的,因为如此,所以如此,倘不如此,则必然不如此,既然已经如此,那么必定如此……这个必然性就是说,朱元璋之所以能够建立大明朝,那是因为他得到了天下人的拥戴,而历史又是由民众所写成的,如果民众不接受朱元璋,那么这个行脚僧无论怎么折腾都是不管用的,但既然他一番折腾之后居然成功了,可见是历史选择了这个和尚。
那么这个事就蹊跷了,这个朱和尚究竟有何过人之处呢,居然让民众甘愿信奉于他?
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要从《烧饼歌》里边来。
首先,这一大堆歌谣将为我们解决**个问题:民众需要的是什么?
或者说:民众何以会需要一个皇帝?从常理上来说,一个权力有限的政府岂不是更符合大众的利益?但是,如果大众缺乏有限权力的概念的话,那么他们必然无法得到这个。
任何人都无法得到他们所不知道的东西,如果你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就很难得到这个东两。无论是对于个人,还是对于公众,这个道理都会在通常情形下起作用。
寄希望浸淫于无限的皇权统治之下五千年的明初民众能够产生“有限权力”的认知,毫无疑问是过于苛求了。五千年来**权力一直做着一件事——他们力图把自己与民众的希望相混淆。
于民众而言,对抗无限权力的**力量只有**方术,于是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就宣称自己系由“奉天承运”,这个意思是说:老百姓啊,你们还是别瞎琢磨了,我就是天子,我就是你们所希望寻求的**……还对抗,我自己就是你们寻求的力量,可我再傻还能傻到自己对抗自己的份儿上吗?
所谓愚弄,不过如此而已。
因为简单,所以奏效。
深受皇权愚弄的民众们没有什么皇权有限的观念,不仅无法理解这一观念,而且视此观念为大逆不道。
所以于民众而言,个人的力量注定了无力与无限的权力相抗争,那么寄望于改变自己命运的,就只剩下*后一条路了:
改朝换代!
事实上,《烧饼歌》正是一曲改朝换代的交响乐,它不是阳春白雪,经不起仔细推敲,注定了的下里巴人情趣,让它与于绝望之中等待的民众们同呼吸,共命运。
但是,改朝换代这玩意儿却同样也是靠不住的,因为它对无限的皇权没有丝毫的触动,纵然这朝代再改上个十万八千次,民众处于社会中的弱势博弈地位仍然无法改变。
实际上这种改朝换代的渴望只不过是*不可取的“双输博弈”而已,正如远在五千年前的夏朝人民所歌唱的一样: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这首歌是献给夏朝时代残暴的君主夏桀的,歌词大意是:那位自称给世上带来光明,以太阳自居的夏王桀啊,你什么时候会完蛋呢?我宁愿与你同归于尽……
需知夏朝时代的君权远没有达到秦以后那样的无限性,连在这种情况下民众除了死都已经别无他路可走了,可想而知在明初时代的社会博弈态势又是何等的绝望与惨烈。
这样一分析我们就明白了,于民众而言,他们根本不需要一个皇帝,任何时候他们所需要的只是一种公正的社会仲裁力量,以解决民众于社会共生状态中所出现的纠纷。
但是由于缺乏有限权力的概念,他们对于任何仲裁力量的理解都是权力无限制式的,而这种理解在社会形态上的表现,就是人们仍然需要一个皇帝。
尽管这个问题的实质是人们所期望的推翻元朝的腐朽统治者,但这种社会行动的本身必然会造成社会仲裁力量的缺位,这种缺位也就是所谓的“权力真空”。真空是不会出现在地球上的,既然有了真空,那么就必然会有一种填补的力量产生出来。
这在社会形态上就表现为:天下大乱之时,必有真龙天子出现……
不管民众是否需要,皇帝已经姗姗而来。一切只是因为那出现了真空的权力体制,需要一种仲裁的力量以为填补。
4.被预言成就的皇帝
况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烧饼歌》
懂得这个民众与无限**权力博弈规律的,不唯是龙椅上的皇帝,草莽之中,也多有智识者在。
明史开篇,**个玩这种花活的是韩山童,此人堪称出生于“革命世家”,他的祖上就以白莲教的名义鼓动大家烧香磕头——已经说过了,因为民众无力对抗无限皇权,唯有寄望于**,有能够让大家烧香磕头的本事,这差不多已经算是半个**了。
所以韩山童的祖上迅速地打开了知名度,官府察觉到这一支有可能对皇权形成威胁的力量之后,就将韩家祖**放到了永年之地。
但烧香磕头这玩意儿,是不分场合地点的,只要你愿意磕,任何地方都可以。所以到了韩山童出世的时候,这位老兄毫不客气地宣称:“天下将大乱,弥勒佛下生!”对这一口号,黄河以南、长江和淮河之间的百姓都表示坚决相信。
但正如我们已经分析过的那样,群众未必真的相信韩山童这位老兄是弥勒佛,但是他们需要一种力量帮助他们对抗腐朽的元人政权。事实上,元人在中原地区的统治,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失败,他们将人分为四等,南人为*下等,这种来自于皇权的歧视与虐待,带来的必然是整个下层社会的不满。
从韩山童的历史表现来看,此人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神棍,除了世代装神弄鬼,误打误撞地迎合了民众的心理需求之外,别无其他出色之处。但是韩山童出色不出色不关大家的事儿,大家要的只是一个开始。
这个大家,指的就是颍州人刘福通,以及他的亲密战友杜遵道、罗文素及盛文郁。
听了韩山童发布的弥勒佛下世的情况通报,刘福通立即积极响应,并将韩山童的宣言补充了*为关键的一条:
刘福通正式宣布:韩山童是北宋道君皇帝宋徽宗的八代孙,该为中原之主。
这条消息发布之后,刘福通立即纠集人众,杀了白马黑牛,对天发誓,为起兵推翻元朝做准备。
但是,我们可以确信的是,刘福通之所以推出韩山童担任*高首领,不是韩山童真的有什么过人之处,也不是刘福通为人憨厚,性格谦虚,实际的原因是刘福通徒有杀人放火的一身好本事,奈何他的名头远不如韩山童更有影响力。
所以韩山童继那头被用来祭天的白马黑牛之后,成为了这起针对于**权力与民众博弈的第二个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