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江南惊梦
阳光明媚,桃花嫣红,几只黄鹂鸟不知疲倦地啼叫,如此美好的风景只能从一个小小的铁窗向外窥视。白衣女子无声伫立,嗅着从窗外吹拂而过的空气,长吁一声。
牢门打开,着大明官服的男子低一下头,靴子先踏了进来。
白衣女子回头,孤冷的神情掩饰不住疲惫和苍白,即便是在这深井一般阴森潮湿的牢狱,仍掩盖不住绝世的芳华。
“我的时间到了吗?”她问他。
“还有时间。”他回答。
“那你来早了。”
“我想送你一程。”
“谢谢你。”
“你还想见什么人吗?”他流露出惋惜的神情,语气柔和,充满善意。
她愣了一下,低下头,片刻抬起:“我想见我娘。”
“她在哪儿?”他想满足她*后的心愿。
“在我即将要去的地方。”她依旧从容。
他却皱了眉:“还有什么想要的?”
“给我一面镜子,一把梳子,我想整理好仪容再上路。”
他满足她,叫差人取来物品,自己坐在木凳上,静静地等她梳发。
乌黑的青丝垂直落下,如瀑一样流畅,光泽比丝还柔。她一边梳理,一边淡淡地说:“小时候,我没有名字,娘被人歧视,他们唤她‘下贱奴婢’,叫我‘下贱胚子’。我不懂,他们这样叫我时,娘还在笑,我就天真地以为,那是我的名字……”
他心头涌上酸涩,只道:“你是个不幸的女人……”
她又愣了一下,端详着面前这个铁面冷��却隐藏柔情的男人,体会到了他的恻隐之心,平静地说:“不!我只是……赌输了而已。”
牢门再次打开,枷锁再次套在她的肩上,他起身走在前面,不忍看她:“时辰到了,走吧!”
行刑台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路人,有人惊艳她的美丽,也有人扼腕痛惜:这么年轻就要香消玉殒,太可惜……
人们似乎忘了,她是个有罪的人……
正午的阳光灼热刺眼,她轻轻舒展眉头,扬起骄傲的下巴,似乎已经遗忘了一切,淡然地等待着,等待着……
行刑的大刀高高举起,在烈日下反光锃亮,人们晃了眼,那把刀,瞬间落下……
“啊——!”
江南像弹簧一样从床上坐起,半天回不过神来。又是那个梦!她闷闷地长喘一口气,庆幸自己像逃难一样在刀落下的瞬间惊醒,仿佛那把刀要斩杀的人正是自己。这感觉太真实,真实得不像一场梦。她摸摸自己的脖子:“还好,长得挺结实。”闹钟已经指过七点半,她一把掀翻被子,扣在床头柜上,爬起来就往身上套衣服。
公交站前空荡荡的一辆车都没有,她等不及了,甩开两条长腿撒丫子就跑。电子铃的声音响彻整个三川中学,看来要百米冲刺是没机会了。她飞速转向小道,从一旁围墙的铁艺栏杆上飞身而下。这一幕看似神不知鬼不觉,还是被一个人尽收眼底。
司徒丰绵刚刚停好车从东操场边经过,就看见一个双腿修长如小鹿般轻盈矫健的女孩从围墙栏杆上飞下,迅速窜过绿化带向教室那边疾速奔跑。他不仅觉得好笑:这种中学时期的紧张感,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味了。于是感叹一声:“真有活力啊!”自己也加快脚步,向同样的方向走去……
江南身轻如燕,飞奔到教室门前,向里面张望一下,庆幸还没有老师出现在早自习课上。猫着身子从后门溜进教室,坐定后轻轻喘气,很快气定神闲,不由自主又想起早上那个梦来,心里忽然生出悲凉,“真见鬼了,一周连续做了六个相同的梦……”
“什么梦?”施乐乐把脑袋转过来,饶有兴趣。
江南的梦从未间断过,之前更是做过无数个奇奇怪怪的梦。她曾经梦见过一个脑袋顶着拖把头一样发型的黑人站在学校的文艺室唱歌,他唱的每首歌她都记得,那美妙的歌喉好似美国百老汇的经典歌剧上演般的震撼效果。那黑人的肤色并不全黑,反光是一种健康透顶的栗子色。她忍不住问他是哪里人,他能用蹩脚的汉语说:“摩洛哥人。”这事只当作一场梦看待就罢了,她也没当一回事。可是不久之后学校举行文艺汇演,同班的一个学生带着他摩洛哥的海外亲戚来助阵,那黑小子正是江南梦中出现过的拖把头。
事后施乐乐还说这事儿简直神了。
其实江南没告诉她,早先她曾梦见过自己游览美如仙境的山川湖泊,看见水中生长的曼妙树木,那一池通透的清蓝翠绿美得让人流连忘返。后来她和夏令营的伙伴一起去游览福建胜地,亲眼目睹了世上**在水中生长的千年奇树水杉,与她梦中出现的景致一模一样。
如果说江南的梦境是对未来现实的一种映照,她迟早会预见那些事情的发生。那么如今的梦境预示着什么?她未来不可能走进古代人的生活,人没有越活越倒回去的份儿,那些市面上越来越多的古今穿越小说她一个也不信,都是扯淡的玩意儿。
“说说,做了什么梦?我真羡慕你,连做梦都有故事发生。”施乐乐还在等待她娓娓道来。
“有什么好羡慕的?”她没好气,“你要是梦见一个绝世美女红颜薄命上了断头台,你才不会觉得有意思……”她弄不明白,人家断头和自己有什么干系,怎么一想起来就心酸得要命。
“啊?那没出现什么白马王子黑驴骑士来劫法场的?”
“你以为拍电影呢?”白马王子倒是有,那穿官服的年轻男子的确很帅,可是帅顶屁用?他是亲手送她上断头台的“元凶”。转而又想起梦中那女子说的话,仔细琢磨,意味深远——她说她只是赌输了。什么输了?这梦不完整,她无法探究里面的是非曲直。
可人又怎能控制梦境?!现实比梦境重要,她现在要面临的是一年之后的高考,虽然枯燥乏味,还是要陪同千军万马走一回那独木桥。
“今天没人来指导早自习?”江南问。
“班主任请假了,你走运,省得听她念碎碎经了。”
“托您老人家鸿福……”她一抬眼,看见一群女生像抢周杰伦演唱会门票似的一窝蜂往一个方向撵,“那群人干什么呢?赶鸭子似的。”
“她们啊!”施乐乐也伸头看了看,“听说学校新来个英文老师,刚从澳洲留学回来。”
“那又怎样?这年头海归一把一把的,闭着眼睛走街上能撞见一排。”
“是没什么。不过听说人长得特帅,而且人家才十九岁,来讲课只是玩票性质的,假期一结束就回澳洲继续修学去了。”
“十九岁就出来挣银子了?他爹妈养他挺值的。”
“你那是嫉妒吧?”
“谁嫉妒?能让我嫉妒的人还没生出来呢!真有那么帅吗?别是个银样蜡枪头,学校里捕风捉影的事儿太多,没亲眼看见不能信。”
“所以啊!那些人才跟疯了似的都往上挤,想看看真佛到底什么样,好顶礼膜拜嘛!”
“大活人一个,又不是瞻仰主席遗容,早晚得轮到各班上的课,犯得着着急吗?”
两个人正小声嘀咕,走廊上已经响起了教导主任杀猪似的吼声:“看什么看?都是哪个班的?一点纪律都没有,记过记过!上课时间……”
廊子上“哄”一声,人群做鸟散状,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施乐乐撇撇嘴:“上个月的木乃伊事件也没见她们这么积极过,还是帅哥魅力大哦!”
江南拿起圆珠笔在手指之间灵巧地转圈:“怎么?那案子还没破吗?”
“难哦!听说那女孩儿已经死了两年了,谁知道她从哪来?两年竟然没一个人寻找她,如今也没人来领尸,这简直就是个谜。”
江南正在写英文模拟题的笔头突然断了,发出清脆的喀吧声,弄了她一手污黑的油腻墨水。天空忽然就转阴了,一股潮湿的凉风铺天盖地刮过来,空气中还飘游着一种莫名的药水气味儿,没有人注意,那是福尔马林液的气味儿……
放学时天空放晴,空气变得清爽起来。施乐乐跟在江南后面走:“你慢点儿,等等我!”
“你那两条大长腿白长了,走路总磨磨唧唧的。”江南走着走着停下来,看见前面有几个小孩儿正往树上指指点点。抬头看,高大的洋槐树枝杈上挂着一个羽毛球。小孩们争执着,却没人敢爬上树去。
施乐乐也抬头看见,笑了:“这还不简单吗?”说完脱下鞋子就向树上丢去。可是,羽毛球没砸下来,那只粉红色慢跑鞋也上去了,卡在树杈中间摇曳生姿。
“坏了!”这下她傻眼了,“那是我妈新给我买的鞋子。”
江南憋不住笑:“挺好。这风景别致,还挺有创意。”
“你别乐了,赶紧帮忙啊!”她急了,乐于助人是不错,但不能以自我牺牲为代价。
江南噌噌几下就上了树,斜倚着,身子如狸猫般敏捷,轻而易举地够到那只羽毛球,扔下来,随后鞋子也丢了下来。她正要转身,他刚好经过,抬头与她四目相对。江南心里闪了个激灵,脚下一滑,直掉下来。
司徒丰绵心里一惊,手脚却没有心惊的速度快。树下的孩子一片惊叫,只见她一个灵巧的燕子后空翻,稳稳落地。
“漂亮漂亮!太漂亮了!”施乐乐迎上去,一边穿鞋子一边说,“江南你太帅了!你要是个男生,我一定嫁给你!”
她的目光仍停驻在对面的司徒丰绵身上,没有回过神来。施乐乐回头顺着她的视线,也看见了他。
他很帅,一种纯净的帅,自然如空气,却有些冷冽,带着西伯利亚寒流一般距人于千里之外。可他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对江南的赞许:她的确很棒!不是女子的娇柔,多了份爽朗的帅气。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他在脑海里搜寻她的印象。想起来了,早上他才看见她从学校围墙上飞身翻下。此刻,她又在巷尾路边上演了一出空中飞人。动作干净利落优雅潇洒,帅得无懈可击。
他也同样强烈刺激了江南的视觉神经。倒不是因为他长得帅,而是,他和她梦到的那个执法监斩官一模一样。这也太扯了!不然也不会一闪身从树上掉下来,她可从没干过失手的事儿。
“哦……”施乐乐龇牙咧嘴地笑,“原来你也有帅哥过敏反应啊?我还以为你真的无动于衷呢!老实说平时你也够耍酷了,再帅的帅哥到了你面前都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你若真是个男生,一定颠倒众生,不知俘获多少少女的芳心……”
“走吧!”不等她说完,江南掉头就走。她可不想告诉施乐乐,自己梦见的男子就是他。这种话说出来,不被笑掉大牙,也会被当作妄想狂。
可是,她梦里出现的男子,的的确确就是他啊!
傍晚正是万家灯火,炊烟袅袅的时候。江南回到家径直钻进自己的房间,正要关门,江怀恩伸手挡住了:“南南,你妈做了你爱吃的福寿鱼,到餐厅和我们一起吃吧!”
她的视线穿过爸爸的肩膀,看着那个在厨房进进出出的女人,冷漠地回答:“她不是我妈。”
“你怎么……一点都不懂事……”他的脸色一下子苍白铁青。
“她现在站的位置是我妈的。”她态度冷硬,想要关门。
他又伸手挡住:“等一下,我想跟你说,你明年就要高考了,想报考哪所大学,你心里有主意没有?”
“到时候再说吧!”她仍是懒懒地回答。
“爸爸想跟你商量,如果你不想上国内的大学,爸爸可以帮你申请去国外读大学,如果你现在就想去,我现在也可以帮你办,国外的语言班很多,先打好语言基础再进大学也很方便……”
“你想打发我出去,过你们的二人世界?”江南逼视着父亲,嘴角发出冷笑,“这么着急干嘛?还有一年,不用等太久了。”
门关上。她心烦意乱,把单肩包丢在沙发上,去饮水机前倒水喝,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个人。
杜玛坐在石膏像对面,聚光灯的暖橘色折射在他身上留下逆光的影子和斑斓的光晕。他手中铅笔还在摩擦纸面,耳朵已经心不在焉地跑到了门口。拉奥孔的脸早已烂熟于胸,画画是做样子,他只是每每以这样的借口进她的房间等她回来。
江南把纸杯准确无误地丢进纸篓,慵懒地躺倒床上,甩掉鞋子:“又在画老孔?你都画了几千遍了,不烦吗?”
他放下笔,走过来,看着她:“干嘛那样说你爸呢?他也是为你好。”
“你什么时候站到他那边了?”
“出国念书不好吗?或者以后江叔退休了,你一样会继承汉画馆,多好的事情。你们父女关系老是这么僵,影响感情。”
江南抬起长长浓密的睫毛,仔细端详着杜玛。这个自己儿时的玩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长成翩翩少年了,他眉眼清秀,儒雅温和,比自己同龄的男生老成很多。“杜玛,你要是我爸的儿子,他肯定高兴死。可惜你投错了胎。”
“别瞎说。”他坐到床边,和她并排躺着,“不过说真的,我真羡慕你有这么个爸爸。”
“有什么好羡慕的?”
“你爸的汉画馆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私人收藏博物馆,我要是有这么个馆长爸爸,我一定天天泡在馆里,把那些古董名画画烂在肚子里,不吃不睡也情愿。”
“你呀!上辈子也是个画痴吗?”
“你挤兑我啊?”
“没有。我说真的,你要是我爸的儿子就好了。我情愿跟你换个爹。”
“又说傻话。”他叹气,“其实啊!江叔真的很疼你的……”
“你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江南眉头皱紧,不耐烦起来。
“不,我是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他挺兴奋。
“什么好消息?”
“我转学了。明天就去三川。”
“啊?”她从床上一跃而起。
“以后我就可以每天陪着你,跟你一起上下学。”他眼睛里放射出熠熠光彩。
“你疯了?”她觉着不可思议,“你马上就要高考了,还转学?”
“那有什么?”
“各个高校的教学速度都不一样,万一你适应不了三川影响高考怎么办?”
“我还以为你不再关心我了呢!”他伸个懒腰,心满意足的神情全写在脸上。
“我哪有不关心你了。”
“江南,我觉得长大后你就跟我生疏了。想想小时候,我们都在一个筒子楼里住,各家晾衣服的地方只有那么个大天台,你和我就在晾衣杆下面捉迷藏,花花绿绿的床单被罩是我们的屏障……那时候我们感情多好啊!”
“我们现在不也挺好。”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她还是用那么直白的眼神看他,像个六岁的孩童,这种直白反而令他窘迫起来。
“算了。”他站起来,准备离开,“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
“明白什么?”
“没什么。我先走了。明天上学前我来叫你。”
她没心没肺地笑:“跟我一起上学?我是迟到大王,会拖累你的。”
他才不会在乎被她拖累。
杜玛心里那个声音越来越响,他告诉过自己千百回了,不要担心,江南肯定是他的。总有**她会明白,这个世上除了她老爸之外*疼她的人就是他杜玛了。他对她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迷恋,从小就喜欢上了……
江南才不会考虑这些问题,此时此刻她想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个梦里对美人下斩杀令的年轻判官。那个,在树下偶遇的,帅得令女孩头晕目眩的俊朗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