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鸢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才接话:“今晚对不住。” 彭小满突然就很想问出个所以然来,撕下了手机屏上四分五裂的钢化膜,“咔嚓咔嚓”暴力拧碎,漫不经心地问:“就想问你为什么是我?” “除了我一桌还剩六个人,两个不让选,一个是女的,选到你的概率很低吗?” 彭小满问完就后悔了,把钢化膜丢进脚边脏兮兮的纸篓里。 李鸢顿了顿,又说:“你非要问我理由的话,可能觉得你比较特殊吧。” “因为我有病?”彭小满挑眉,突然就不怎么爽。 李鸢侧头笑:“你有智力障碍吧?” “如果这也算一种病。”彭小满耸肩,笑得还挺冷。 李鸢收敛笑意,感受到了彭小满话里话外难以言喻的拧巴劲儿。他舔了舔嘴巴,正色道:“智力障碍当然算一种病,书里又叫智力缺陷,常见症状有精神发育迟缓和精神发育不全。” “你!” 彭小满暗恨不该早早扔了钢化膜,应该留着劈开,这会儿把玻璃片飞刀似的甩到李鸢的脖子下边,见血封喉。他昂着下巴,跟寻衅打架���的指了指对面的人,词穷半晌,嘴一张就破功,偏过头笑出声。李鸢看到他笑,短促地在心里舒了一口气,自己都未曾察觉。 让李鸢装正经,他有一百种方法把场子搞僵,冷得像寒冬腊月,哈气成冰。有此等本事的这类人,多半是人格缺失,脑袋里少一根绷着的弦,俗称情商低下。而李鸢不同于他们的地方在于,让他或春风化雨,或古怪孤僻,他都可以。 他说让人不舒服的话,从来都是为了让人不舒服,他说的每一句带有恶意的话,都经过洗茶似的一轮斟酌。 他把潇洒坦然、沉稳内敛的一面给了同学,因为相处下来总要三年,好不好,没那么多给他挑三拣四的余地,底线之上就好;毒舌犯贫、骂天骂地的一面给朋友,因为往来自在,志趣相合,忍不住就在夷愉的关系里解绑了拘囿着的个性;乖僻敏感、动辄得咎的一面,则给了家人。 李鸢根据情景与对象切换人设,好比钻石,有无数细小的切面。然而钻石的每个切面都璀璨明净如繁星,李鸢却有太多他自己也嫌恶的负面样子,那里残垣断壁,终年积灰不见天光,显然不配和钻石相比。 真要仔细想,彭小满对他来说真正特殊的地方,其实在于自己和他相处时,状态是多面的,不同状态下你来我往地见招拆招,被迫根据对方的言行做出zui本真的种种反应,他不能再游刃有余地只坦露特定的一面给对方。脆弱的,乖张的,暴戾的,愉快的,和煦柔软的,种种,似乎都被彭小满见过了。 这究竟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对方呢? 这个问题仿佛蒙着一层雾,李鸢仍旧不能看清,可心中已有了一个概念。 彭小满是一个天生缺乏攻击性的人,和他相处,自己免去太多凝神费力的琢磨与过剩的情绪。一切都是纷繁的,一切又是合情合理的,不需任何的裁剪修饰,和彭小满的病无关,那只是附加的人生琐事。 只是这些,李鸢都不能说。 他有级草、学霸加副班长的包袱,一般不这么在嘴上认可一个人。 彭小满笑够了,揉了揉腮帮子,清了清嗓子:“我刚才糊涂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问。” “嗯。”李鸢点头,“一键删除,没有存档。” 厕所在烧烤摊旁的一家招待所的二楼,需穿过一处狭窄没灯的细长回廊,再穿过一处露天的天井雨棚下楼才能返回。回廊过长,一侧藏蓝色的玻璃外投进朦胧的月光,在脚下结着褐渍的地砖上涂上了一块块白色矩形光影。 李鸢走在彭小满前面,突然显得高得不可思议,遮住光亮,路过门楣时几乎要略微低头。彭小满戳着手机屏幕,回复葛秀银不久之前的一条消息,一头撞上了突然停下的李鸢。 “后面那个楼梯口。” 李鸢转身,将彭小满拉到自己身前,挤过去,放开手:“忘了,走过了。” 彭小满熄灭手机屏幕拍了拍他的背,在暗处看看他,笑出了一声:“蠢爆了,少侠。” “都是黑的,谁看得清?”李鸢转过头,月亮光点在他的眼里,“你妈妈?” “啊。”彭小满顿了顿,“是,我妈。” “你是不是把我的照片发给她看了?” 彭小满打了一个响指,声音尤其清脆:“可不,刚拍完就转手把你卖了,偷拍的那张也发了。” “阿姨怎么说?”李鸢咳了一嗓,略带回响,再次确定这回廊里确实没有声控灯,阴森森的。 “说你没有我好看。” 李鸢听了这话不言,过了一会儿又笑,笑得肩膀在彭小满眼前直颤:“地幔又要不开心了,地幔说,又到我出场的时候了。” “请你把地幔的哏换掉,好吗?” “地壳?”李鸢回头看他,“地壳也算挺厚的,够你用了。” “请李少侠原地飞升。”彭小满点开屏幕,一团淡蓝色的光映在下巴上,“我给你念念吧,我妈的原话。” “嗯。” “她说,这个小伙子叫李鸢是吧?名字真好听。我说对,特别好听,好听到原地爆炸。” “我信你生捧才有鬼。”出了回廊进天井,李鸢打头走进一截铁质横廊里,廊上的扶手脱漆生锈,踩上去“嗒嗒”作响,“名字是我妈起的,撞名的少。” “谁起鸟名啊,鬼跟你撞……”彭小满小声念叨,清了清嗓子继续念,“然后我妈又说,你怎么坐下才到人家的肩膀高呢?我说没遗传好,除了颜值。她又问你是不是数学特别好,我说不是数学特别好,是门门都特别好,好到你要是她儿子她梦里嘴都能笑歪的那种。” “然后?”李鸢走下一截铁梯,回头盯着彭小满的脚,“看路,少侠,前方危险。” “然后她就跟全天下所有当妈的一样,嘱咐我不要错过你这绝顶资源,该学的学、该问的问,不要不好意思、不吭声,让我跟你处好关系。”彭小满的视线也没挪开屏幕,他边笑边念,用脚尖探着路宛如盲人,“我说她什么时候来看我,说不定能见见你,我们住得特别近,楼上楼下那种。” “能不玩悬的吗?”李鸢走近,拉他的手腕,“牙磕了影响你遗传的颜值。” 彭小满停住不动,看他短短的黑发,站在台阶上,和他几乎是平视的:“你……要不跟她打个招呼?”彭小满把手机递过去,“择日不如撞日。” “确定?”李鸢问。 “啊。” “说什么?” “随便呗。” 李鸢松开拉着他的手,接过手机,长按着语音键,将手机话筒贴近嘴边。里上这晚有星星,零星不打眼的小小几颗,像是随手一泼,被晚风吹得在夜幕里四处滚落。李鸢的声音缓慢,又沉得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而为,像是也能把星子震动。 “阿姨好,我是李鸢,彭小满的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