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一句爱的赞颂》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原载于1934年5月《学文》第1卷第1期) 《病中杂诗(九首)》 小诗(一) 感谢生命的讽刺嘲弄着我,
会唱的喉咙哑成了无言的歌。
一片轻纱似的情绪,本是空灵,
现时上面全打着拙笨补钉。 肩头上先是挑起两担云彩,
带着光辉要在从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压压沉下现实的真相,
灵魂同饥饿的脊梁将一起压断! 我不敢问生命现在人该当如何
喘气!经验已如旧鞋底的穿破,
这纷歧道路上,石子和��土模糊,
还是赤脚方便,去认取新的辛苦。 小诗(二) 小蚌壳里有所有的颜色;
整一条虹藏在里面。
绚彩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外面没有夕阳,也不见雨点。 黑夜天空上只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斗那里闪亮,
远距离光明如无边海面,
是每小粒晶莹,给了你方向。 恶劣的心绪 我病中,这样缠住忧虑和烦扰,
好像西北冷风,从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黄昏街头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琐屑里寻讨安慰,
自己在万物消耗以后的残骸中惊骇,
又一点一点给别人扬起可怕的尘埃! 吹散记忆正如陈旧的报纸飘在各处彷徨,
破碎支离的记录只颠倒提示过去的骚乱。
多余的理性还像一只饥饿的野狗
那样追着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着
咬嚼人类的感伤;生活是什么都还说不上来,
摆在眼前的已是这许多渣滓! 我希望:风停了;今晚情绪能像一场小雪,
沉默的白色轻轻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对自己和他人都带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层一层把恶劣残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丽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暂不必再有,——
绝望要来时,索性是雪后残酷的寒流! 三十六年十二月,病中动手术前 写给我的大姊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掉向窗外,
落日将尽时,西天上,总还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
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
黄昏时承认的,否认等不到天明;
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
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像钟敲过后,时间在悬空里暂挂,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
对忽然的终止,你有理由惧怕。
但原谅吧,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 ** 今天十二个钟头,
是我十二个客人,
每一个来了,又走了,
*后夕阳拖着影子也走了!
我没有时间盘问我自己胸怀,
黄昏却蹑着脚,好奇的偷着进来!
我说:朋友,这次我可不对你诉说啊,
每次说了,伤我一点骄傲。
黄昏黯然,无言的走开,
孤单的,沉默的,我投入夜的怀抱! 三十一年 春,李庄 对残枝 梅花你这些残了后的枝条,
是你无法诉说的哀愁!
今晚这一阵雨点落过以后,
我关上窗子又要同你分手。 但我幻想夜色安慰你伤心,
下弦月照白了你,*是同情,
我睡了,我的诗记下你的温柔,
你不妨安心放芽去做成绿荫。 对北门街园子 别说你寂寞;大树拱立,
草花烂漫,一个园子永远
睡着;没有脚步的走响。 你树梢盘着飞鸟,每早云天
吻你额前,每晚你留下对话
正是西山*好的夕阳。 十一月的小村 我想象我在轻轻的独语: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样个去处?
是这渺茫江边淡泊的天;
是这映红了的叶子疏疏隔着雾;
是乡愁,是这许多说不出的寂寞;
还是这条独自转折来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绕出一丝丝青烟;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围着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着灶火的声响,
是童子缩颈落叶林中的歌唱?
是老农随着耕牛,远远过去,
还是那坡边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么做成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灵魂又是谁的病?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仅是一面黄土墙;
下午透过云霾那点子太阳!
一棵野藤绊住一角老墙头,斜睨
两根青石架起的大门,倒在路旁
无论我坐着,我又走开,
我都一样心跳;我的心前
虽然烦乱,总像绕着许多云彩,
但寂寂一湾水田,这几处荒坟,
它们永说不清谁是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长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风中吹来。 三十三年初冬,李庄 忧郁 忧郁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敌人,你对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强硬的债主,你呢?是
把自己灵魂压给他的赌徒。 你曾那样拿理想赌博,不幸
你输了;放下精神*后保留的田产,
*有价值的衣裳,然后一切你都
赔上,连自己的情绪和信仰,那不是自然? 你的债权人他是,那么,别尽问他脸貌
到底怎样!呀天,你如果一定要看清
今晚这里有盏小灯,灯下你无妨同他
面对面,你是这样的绝望,他是这样无情! (原载于1948年5月《文学杂志》第2卷第12期) 《梅真同他们》(四幕剧,未完) 第二幕(部分) (文霞下。
梅真独自收拾屋子不语。
唐元澜望梅,倚书架亦不语。) 梅 真 怎么了,唐先生?
唐元澜 没有怎么了,我在想。
梅 真 什么时候了,还在想!
唐元澜 我在想我该怎么办!
梅 真 什么事该怎么办?
唐元澜 所有的事!……好比……你……
梅 真 (惊异的立住)我?
唐元澜 你!你梅真,你不是寻常的女孩子,你该好好自己想想。
梅 真 我,我自己想想?……那当然,可是为什么你着急,唐先生?
唐元澜 (苦笑)我不着急,谁着急?
梅 真 这可奇怪了!
唐元澜 奇怪,是不是?世界上事情都那么奇怪!
梅 真 唐先生,我真不懂你这叫做干吗!
唐元澜 别生气,梅真,让我告诉你,我早晚总得告诉你,你先得知道我有时很糊涂,糊涂极了!
梅 真 等一等,唐先生,您别同我说这些话!有什么事您不会告诉大小姐去?
唐元澜 梅真!大小姐同我有什么关系?除掉那滑稽的误会的订婚!你真不知道,我不是来找那大小姐的,我是来这儿解释那订婚的误会的,同时我也是来找她二弟帮我忙,替你想一想法子离开这儿的。
梅 真 找二爷帮你的忙,替我想法子离开这儿?我愈来愈不明白你的话了!
唐元澜 我知道我这话唐突,我做的事糊涂,我早该说出来,我早该告诉你……(稍顿)
梅 真 我不懂你早该告诉我什么?
唐元澜 我早该告诉你,我不止爱你,我实在是佩服你,敬重你,关心你。当时我常来这儿找她们姊妹们玩,其实也就是对你……对你好奇,来看看你,认识你!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一样的对你好奇,尽想来看你,认识你——平常的说法也许就是恋爱你,颠倒你。
梅 真 来看我?对我好奇?(眼睛睁得很大,向后退却)对我……?
唐元澜 你!来看你!对你好奇,我才糊糊涂涂的常来!谁知道倒弄出一个大误会!大家总以为我来找文娟,我一出洋,我那可恶的刘姨就多管闲事,做主说要我同文娟订婚!这玩笑可开得狠了!弄得我这狼狈不堪的!这次回来,事情也还不好办,因为这儿的太太是大小姐的后妈,却是我的亲姑姑,我不愿意给她为难,现在就盼着二少爷回来帮帮我的忙,同文娟说穿了,然后再叫我上地狱过刀山挨点儿骂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你……
梅 真 (急得跺脚两手抱住额部,来回转)别说了,别说了,我整个听糊涂了!……你这个叫做怎么回事呀?(坐一张矮凳上,不知所措)
唐元澜 (冷静的)说得是呢?怎么回事?!(叹息)这次我回来才知道大小姐同你那样做对头,我真是糊涂,我对不起你。(走近梅真)梅真,现在我把话全实说了,你能原谅我,同情我!你……(声音轻柔的)这么聪明,你……你不会不……
梅 真 (急打断唐的话)我,我同情你,但是你可要原谅我!
唐元澜 为什么?
梅 真 因为我——我止是没有出息的丫头,值不得你,你的……爱……你的好奇!
唐元澜 别那样子说,你弄得我感到惭愧!现在我只等着二少爷回来把那误会的婚约弄清。你答应我,让我先帮助你离开这儿,你要不信我,你尽可让我做个朋友……我们等着二少爷。
梅 真 (哭着拿手绢蒙脸)你别,你别说了,唐先生!你千万别跟二爷提到我!我的事没有人能帮助我的!你别同二少爷说。
唐元澜 为什么?为什么别跟二少爷提到你?(疑心想想,又柔声的问)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很能了解人情的细心人?他们家里的事有他就有了办法吗?
梅 真 (擦眼泪频摇头)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你就别跟二少爷提到我就行了!你要同大小姐退婚,自己快去办好了!(起立要走)那事我很同情你的,不信问四小姐。(又哭拭眼泪)
唐元澜 梅真,别走!你上那儿去?我不能让你这样为难!我的话来得唐突,我知道!可是现在我的话都已经实说出来了,你,你至少也得同我说真话才行!(倔强的)我能不能问你,为什么你叫我别对二少爷提到你?为什么?
梅 真 (窘极摇头)不为什么!不为……
唐元澜 梅真,我求你告诉我真话。(沉着严重的)你得知道,我不是个浪漫轻浮的青年人,我已经不甚年青,今天我告诉你,我爱你,我就是爱你,无论你爱不爱我!现在我只要求你告诉我真话。(头低下去,逐渐了解自己还有自己不曾料到的苦痛)你不用怕,你尽管告诉我,我至少还是你的朋友,盼望你幸福的人。
梅 真 (始终低头呆立着咬手绢边,至此抿紧了口唇,翻上含泪的眼向唐)我感激你,真的,我,我感激你……
唐元澜 (体贴的口气)为什么你不愿意我同文靖提到你?
梅 真 因为他——他——(呜咽的哭起来)我从小就在这里,我……我爱……我不能告诉你……
唐元澜 (安静的拍梅肩安慰的)他知道么?
梅 真 我就是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呀!(又哭)他总像躲着我……这躲着我的缘故,我也不明白……又好像是因为喜欢我,又好像是怕我——我——我真苦极了……(又蒙脸哭)
唐元澜 梅真!你先别哭,回头谁进来了……(四面张望着拉过梅真到一边)好孩子,别哭,恋爱的事太惨了,是不是?(叹口气)不要紧,咱们两人今天是同行了。(自己低头,掏出手绢擤鼻子,又拿出烟点上,嘴里轻轻说)我听见窗子外面有人过去,快把眼睛擦了! 《夜莺与玫瑰——奥司克·魏尔德神话》
(部分) 待月娘升到天空,放出她的光艳时,那夜莺也就来到玫瑰枝边,将胸口插在刺上。她胸前插着尖刺,整夜的歌唱,那晶莹的月亮倚在云边静听。她整夜的,啭着歌喉,那刺越插越深,她生命的血液渐渐溢去。
*先她歌颂的是稚男幼女心胸里爱恋的诞生。于是那玫瑰的**枝上结了一苞卓绝的玫瑰蕾,歌儿一首连着一首的唱,花瓣一片跟着一片的开。起先那瓣儿是黯淡得如同河上罩着的薄雾——黯淡得如同晨曦的脚迹,银灰得好似曙光的翅翼,那枝上玫瑰蕾就像映在银镜里的玫瑰影子或是照在池塘的玫瑰化身。
但是那树还催迫着夜莺紧插那枝刺。“靠紧那刺,小夜莺,”那树连声的叫唤,“不然,玫瑰还没开成,晓光就要闯来了。”
于是夜莺越紧插入那尖刺,越扬声的唱她的歌,因她这回所歌颂的是男子与女子性灵里烈情的诞生。
如今那玫瑰瓣上生了一层娇嫩的红晕,如同初吻新娘时新郎的绛颊。但是那刺还未插到夜莺的心房,所以那花心尚留着白色,因为只有夜莺的心血可以染成玫瑰花心。
那树复催迫着夜莺紧插那枝刺:“靠紧那刺,小夜莺,”那树连声的叫唤,“不然玫瑰还没开成,晓光就要闯来了。”
于是夜莺紧紧插入那枝刺,那刺居然插入了她的心,但是一种奇痛穿过她的全身,那种惨痛愈猛,愈烈,她的歌声越狂,越壮,因为她这回歌颂的是因死而完成的挚爱和冢中不朽的烈情。
那卓绝的玫瑰于是变作鲜红,如同东方的天色。花的外瓣红同烈火,花的内心赤如绛玉。
夜莺的声音越唱越模糊了,她的双翅拍动起来,她的眼上起了一层薄膜。她的歌声模糊了,她觉得喉间哽咽了。
于是她放出末次的歌声,白色的残月听见,忘记天晓,挂在空中停着。那红玫瑰听见,凝神战栗着,在清冷的晓风里瓣瓣的开放。回音将歌声领入山坡上的紫洞,将牧童从梦里惊醒。歌声流到河边苇丛中,苇丛将这信息传与大海。
那树叫道:“看!这玫瑰已制成了。”然而夜莺并不回答,她已躺在乱草里死去,那刺还插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