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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人间万事+尺素寸心(余光中“诗与远方”两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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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人间万事+尺素寸心(余光中“诗与远方”两部曲)

  • 作者:余光中
  •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 ISBN:9787545570526
  • 出版日期:2023年01月01日
  • 页数:0
  • 定价:¥1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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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ISBN
      978754557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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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出版时间
      2023年01月01日
    • 定价
      ¥116.00
    • 所属分类
    内容提要
    《一笑人间万事》 本书是**作家余光中的名篇合辑,精选了作者多篇经典散文作品,如《书斋·书灾》《何曾千里共婵娟》等。本书以“生活”与“文艺”为主题,包括生活智慧、文化思考、艺术审美等内容。书中有壮阔铿锵的大手笔,有细腻柔绵的小写意,还有深沉真挚的情感和思考,以及深厚的人文情怀。读者阅读此书可以进一步了解作者的内心,感受大师丰富的精神世界。 《尺素寸心》 本书是**作家余光中的名篇合辑,精选了作者多篇经典散文作品,如《思台北,念台北》《凭一张地图》等。本书以“故乡”与“旅行”为主题,包括乡愁记忆、游记见闻等内容。书中有壮阔铿锵的大手笔,有细腻柔绵的小写意,还有深沉真挚的情感和思考,以及深厚的人文情怀。读者阅读此书可以进一步了解作者的内心,感受大师丰富的精神世界。
    文章节选
    《一笑人间万事》 《假如我有九条命》 假如我有九条命,就好了。
    一条命,就可以专门应付现实的生活。苦命的丹麦王子说过:既有肉身,就注定要承受与生俱来的千般惊扰。现代人烦的一件事,莫过于办手续;办手续烦的一面莫过于填表格。表格愈大愈好填,但要整理和收存,却愈小愈方便。表格是机关发的,当然力求其小,于是申请人得在四根牙签就塞满了的细长格子里,填下自己的地址。许多人的地址都是节外生枝,街外有巷,巷中有弄,门牌还有几号之几,不知怎么填得进去。这时填表人真希望自己是神,能把须弥纳入芥子,或者只要在格中填上两个字:“天堂”。一张表填完,又来一张,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各条说明,必须皱眉细阅。至于照片、印章,以及各种证件的号码,更是缺一不可。于是半条命已去了,剩下的半条勉强可以用来回信和开会,假如你找得到相关的来信,受得了邻座的烟熏。
    一条命,有心留在台北的老宅,陪伴父亲和岳母。父亲年逾九十,右眼失明,左眼不清。他原是外倾好动的人,喜欢与乡亲契阔谈宴,现在却坐困在半昧不明的寂寞世界里,出不得门,只能追忆冥隔了二十七年的亡妻,怀念分散在外地的子媳和孙女。岳母也已过了八十,五年前断腿至今,步履不再稳便,却能勉力以蹒跚之身,照顾旁边的朦胧之人。她原是我的姨母,家母亡故以来,她便迁来同住,主持失去了主妇之家的琐务,对我的殷殷照拂,情如半母,使我常常感念天无绝人之路,我失去了母亲,神却再补我一个。
    一条命,用来做丈夫和爸爸。世界上大概很少全职的丈夫,男人忙于外务,做这件事不过是兼差。女人做妻子,往往却是专职。女人填表,可以自称“主妇”(housewife),却从未见过男人自称“主夫”(house husband)。一个人有好太太,必定是天意,这样的神恩应该细加体会,切勿视为当然。我觉得自己做丈夫比做爸爸要称职一点,原因正是有个好太太。做母亲的既然那么能干而又负责,做父亲的也就乐得“垂拱而治”了。所以我家实行的是总理制,我只是合照上那位俨然的元首。四个女儿天各一方,负责通信、打电话的是母亲,做父亲的总是在忙别的事情,只在心底默默怀念着她们。
    一条命,用来做朋友。中国的“旧男人”做丈夫虽然只是兼职,但是做起朋友来却是专任。妻子如果成全丈夫,让他仗义疏财,去做一个漂亮的朋友,“江湖人称小孟尝”,便能赢得贤名。这种有友无妻的作风,“新男人”当然不取。不过新男人也不能遗世独立,不交朋友。要表现得“够朋友”,就得有闲、有钱,才能近悦远来。穷忙的人怎敢放手去交游?我不算太穷,却穷于时间,在“够朋友”上面只敢维持低姿态,大半仅是应战。跟身边的朋友打完消耗战,再无余力和远方的朋友隔海越洲,维持庞大的通讯网了。演成近交而不远攻的局面,虽云目光如豆,却也由于鞭长莫及。
    一条命,用来读书。世界上的书太多了,古人的书尚未读通三卷两帙,今人的书又汹涌而来,将人淹没。谁要是能把朋友题赠的大著通通读完,在斯文圈里就称得上是圣人了。有人读书,是纵情任性地乱读,只读自己喜欢的书,也能成为名士。有人呢是苦心孤诣地精读,只读**正派的书,立志成为通儒。我呢,论狂放不敢做名士,论修养不够做通儒,有点不上不下。要是我不写作,就可以规规矩矩地治学;或者不教书,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读书。假如有一条命读书,当然就无所谓了。
    书要教得好,也要全力以赴,不能随便。老师考学生,毕竟范围有限,题目有形。学生考老师,往往无限又无形。上课之前要备课,下课之后要阅卷,这一切都还有限。倒是在教室以外和学生闲谈问答之间,更能发挥“人师”之功,在“教”外施“化”。常言“名师出高徒”,未必尽然。老师太有名了,便忙于外务,席不暇暖,怎能即之也温?倒是有一些老师“博学而无所成名”,能经常与学生接触,产生实效。
    另一条命应该完全用来写作。台湾的作家极少是专业,大半另有正职。我的正职是教书,幸而所教与所写颇有相通之处,不致于互相排斥。以前在台湾,我日间教英文,夜间写中文,颇能并行不悖。后来在香港,我日间教三十年代文学,夜间写八十年代文学,也可以各行其是。不过艺术是需要全神投入的活动,没有一位兼职然而认真的艺术家不把艺术放在主位。鲁本斯任荷兰驻西班牙大使,每天下午在御花园里作画。一位侍臣在园中走过,说道:“哟,外交家有时也画几张画消遣呢。”鲁本斯答道:“错了,艺术家有时为了消遣,也办点外交。”陆游诗云:“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万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笔墨,生民清庙非唐诗。向令天开太宗业,马周遇合非公谁?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陆游认为杜甫之才应立功,而不应仅仅立言,看法和鲁本斯正好相反。我赞成鲁本斯的看法,认为立言已足自豪。鲁本斯所以传后,是由于他的艺术,不是他的外交。
    一条命,专门用来旅行。我认为没有人不喜欢到处去看看:多看他人,多阅他乡,不但可以认识世界,亦所以认识自己。有人旅行是乘豪华邮轮,谢灵运再世大概也会如此。有人背负行囊,翻山越岭。有人骑自行车环游天下。这些都令我羡慕。我所优为的,却是驾车长征,去看天涯海角。我的太太比我更爱旅行,所以夫妻两人正好互作旅伴,这一点只怕徐霞客也要艳羡。不过徐霞客是大旅行家、大探险家,我们,只是浅游而已。
    后还剩一条命,用来从从容容地过日子,看花开花谢,人往人来,并不特别要追求什么,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一九八五年七月七日《联副》 《开你的大头会》 世界上无趣的事情莫过于开会了。大好的日子,一大堆人被迫放下手头的急事、要事、趣事,济济一堂,只为听三五个人逞其舌锋,争辩一件议而不决、决而不行、行而不通的事情,真是集体浪费时间的方式。仅仅消磨光阴倒也罢了,更可惜的是平白扫兴,糟蹋了美好的心情。会场虽非战场,却有肃静之气,进得场来,无论是上智或下愚,君子或小人,都会一改常态,人人脸上戴着面具,肚里怀着鬼胎,对着冗赘的草案、苛细的条文,莫不咬文嚼字,反复推敲,务求措辞严密而周详,滴水不漏,一劳永逸,把一切可钻之隙、可趁之机统统堵绝。
    开会的心情所以好不了,正因为会场的气氛只能够印证性恶的哲学。济济多士埋首研讨三小时,只为了防范冥冥中一个假想敌,免得他日后利用漏洞,占了大家的,包括你的,便宜。开会,正是民主时代的必要之恶。名义上它标榜尊重他人,其实是在怀疑他人,并且强调服从多数,其实往往受少数左右,至少是搅局。
    除非是终于付诸表决,否则争议之声总不绝于耳。你要闭目养神,或游心物外,或思索比较有趣的问题,并不可能。因为万籁之中人声令人分心,如果那人声竟是在辩论,甚或指摘,那就更令人不安了。在王尔德的名剧《不可儿戏》里,脾气古怪的巴夫人就说:“什么样的辩论我都不喜欢。辩来辩去,总令我觉得很俗气,又往往觉得有道理。”意志薄弱的你,听谁的说辞都觉得不无道理,尤其是正在侃侃的这位总似乎胜过了上面的一位。于是像一只小甲虫落入了雄辩的蛛网,你放弃了挣扎,一路听了下去。若是舌锋相当,场面火爆而高潮迭起,效果必然提神。可惜讨论往往陷于胶着,或失之琐碎,为了“三分之二以上”或“讲师以上”要不要加一个“含”字,或是垃圾的问题要不要另组一个委员会来讨论,而新的委员该如何产生才具有“充分的代表性”等等,节外生枝,又可以争议半小时。
    如此反复斟酌,分发(hair-splitting)细究,一个草案终于通过,简直等于在集体修改作文。可惜成就的只是一篇面无表情更无文采的平庸之作,绝无漏洞,也绝无看头。所以没有人会欣然去看第二遍。也所以这样的会开完之后,你若是幽默家,必然笑不出来,若是英雄,必然气短,若是诗人,必然兴尽。
    开会的前几天,一片阴影就已压上我的心头,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烦。开会的当天,我赴会的步伐总带一点从容就义。总之,前后那几天我激不起诗的灵感。其实我的诗兴颇旺,并不是那样经不起惊吓。我曾经在监考的讲台上得句;也曾在越洋的七四七经济客舱里成诗,周围的人群挤得更紧密,靠得也更逼近。不过在陌生的人群里“心远地自偏”,尽多美感的距离,而排排坐在会议席上,摩肩接肘,咳唾相闻,尽是多年的同事、同人,论关系则错综复杂,论语音则闭目可辨,一举一动都令人分心,怎么容得你悠然觅句?叶慈 说得好:“与他人争辩,乃有修辞;与自我争辩,乃有诗。”修辞是客套的对话,而诗,是灵魂的独白。会场**行的既然是修辞,当然就容不得诗。
    所以我佩服的,便是那些喜欢开会、擅于开会的人。他们在会场上总是意气风发,雄辩滔滔,甚至独揽话题,一再举手发言,有时更单挑主席缠斗不休,陷议事于瓶颈,置众人于不顾,像唱针在沟纹里不断反复,转不过去。
    而我,出于潜意识的抗拒,常会忘记开会的日期,惹来电话铃一迭连声催逼,有时去了,却忘记带厚重几近电话簿的议案资料。但是开会的烦恼还不止这些。
    其一便是抽烟了。不是我自己抽,而是邻座的同事在抽,我只是就近受其熏陶,所以准确一点,该说闻烟,甚至呛烟。一个人对于邻居,往往既感觉亲切又苦于纠缠,十分矛盾。同事也是一种邻居,也由不得你挑选,偏偏开会时就贴在你隔壁,却无壁可隔,而有烟共吞。你一面呛咳,一面痛感“远亲不如近邻”之谬,应该倒过来说“近邻不如远亲”。万一几个近邻同时抽吸起来,你就深陷硝烟火网,呛咳成一个伤兵了。好在近几年来,社会虽然日益沉沦,交通、治安每况愈下,公共场所禁烟却大有进步,总算除了开会一害。
    另一件事是喝茶。当然是各喝各的,不受邻居波及。不过会场奉茶,照例不是上品,同时在冷气房中迅趋温吞,更谈不上什么品茗,只成灌茶而已。经不起工友一遍遍来壶添,就更沦为牛饮了。其后果当然是去“造水”,乐得走动一下。这才发现,原来会场外面也很热闹,讨论的正是场内的事情。
    其实场内的枯坐久撑,也不是全然不可排遣的。万物静观,皆成妙趣,观人若能入妙,更饶奇趣。我终于发现,那位主席对自己的袖子有一种,应该是不自觉的,紧张心结,总觉得那袖口妨碍了他,所以每隔十分钟左右,会忍不住突兀地把双臂朝前猛一伸直,使手腕暂解长袖之束。那动作突发突收,敢说同事们都视而不见。我把这独得之秘传授给一位近邻,两人便兴奋地等待,看究竟几分钟之后会再发作一次。那近邻观出了瘾来,精神陡增,以后竟然迫不及待,只等下一次开会快来。不久我又发现,坐在主席左边的第三位主管也有个怪招。他一定是对自己的领子有什么不满,想必是妨碍了他的自由,所以每隔一阵子,短时似乎不到十分钟。总情不自禁要突抽颈筋,迅转下巴,来一个“推畸”(twitch)或“推死它”(twist), 把衣领调整一下。这**奇观我就舍不得再与人分享了,也因为那近邻对主席的“推手式”已经兴奋莫名,只怕再加上这“推畸”之扭他负担不了,万一神经质地爆笑起来,就不堪设想了。
    当然,遣烦解闷的秘方,不止这两样。例如耳朵跟鼻子人人都有,天天可见,习以为常竟然视而不见了。但在众人危坐开会之际,你若留神一张脸接一张脸巡视过去,就会见其千奇百怪,愈比愈可观,正如对着同一个字凝神注视,竟会有不识的幻觉一样。
    会议开到末项的“临时动议”了。这时为危险,只怕有妄人意犹未尽,会无中生有,活部转败,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什么新案来。
    幸好没有。于是会议到了好的部分:散会。于是又可以偏安半个月了,直到下一次开会。
    一九九七年四月于西子湾 《尺素寸心》 《新大陆,旧大陆》 1
    自从一九四九年七月的一个夏日,我在厦门的码头随母亲登上去香港的轮船,此生就注定了半世纪之久不再见大陆。当时年少,更非先知,怎料得到这一走,早年的大陆岁月就划然终止了。怎料得到,抗战的长魇也不过八年 就还乡了,而这次流离,竟然“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怎料得到,当时回顾船尾,落到茫茫的水平线后的,不仅是一屿鼓浪,而是厚载一切的神州。更未料到,从此载我荫我,像诺亚方舟的,是一座灵山仙岛。
    但是不幸中隐藏着幸运,当日那黑发少年已经二十一岁了,汉魂已深,唐命已牢,任你如何“去中国化”都摇撼不了。所以日后记忆之库藏,不,乡思之矿产,可以一凿再凿,采之不尽。丹田自有一个小千世界(microcosm),齐备于我。如果当时我还是一个十三四岁甚或更小的孩童,则耿耿乡心,积薄蕴浅,日后怎么禁得起弥天的欧风美雨?
    在妈祖庇佑的蓬莱米岛上一住八年,从台大的插班生变成师大的讲师,从文艺青年变成文坛新秀,从表兄变成男友、新郎然后是父亲,那时并不很怀念大陆,反觉得那一片空阔愈来愈陌生,那陌生的社会正取代了我熟悉的童年。
    旧大陆的种种像因缘未了的前世,不续不断,藏在内脏的深处像内伤隐隐,隐隐未发。这么内耗兼偏安,到我三十岁那年,母亲死了,旧大陆似乎更远了。而几乎是同时,珊珊生了,她响亮的啼声似乎是一个新时代在叩门,铜环铿铿。也几乎是同时,新大陆在西半球召我。 2
    三去美国,次读书,只留一年,后两次教书,各留两年。那时有志青年的正途正是留学,所谓镀金。我一年修得硕士,就迫不及待,匆匆回到岛上,只能算是镀银。我匆匆回来,为了还没有克服丧母之痛,为了丢不下还是新娘的妻子,而新生的女婴还没有抱够,甚至看清。
    次旅美,我目眩于花旗帝国之新奇富丽,却心怀故国与故岛。
    我的乡愁真正转深,在山河的阻隔之上,更与同胞、历史、文化绸缪难解,套牢成一个情意纠结,一个不肯收口的伤口,是在第二次旅美之后。文化充军、语言易境、昼夜颠倒、寒暑悬殊,使我在失去大陆之后更失去孤岛,陷于双重的流离。能依靠甚至主宰的,只剩下中文了。只剩下中文永不缴械,可仗以自卫、驱魔、召魂。
    美国的经验似乎是陌生的,但是又不尽然。我出身于外文系,对西方后来居上的强国当然不无了解,更不无向往。那时我们读的英文其实是美语,对当代西方生活的印象也大半来自好莱坞。不过我在去美国之前早已读过不少美国文学,甚至为台北与香港的美国新闻处译过五十多首美国诗,而我早出版的两本中译小说:《老人和大海》《梵谷传》 ,也都是美国作家所写。
    第二次去美国,教书的负担不算很重,而待遇又不薄,更值壮年��体能正当,自信臻于饱满。为了认识新大陆,做一个真正的现代人,我决定学驾驶,并且用三分之一的年薪买了一辆新车。从此美国之大,高速路之长,东岸与西岸之远,都可以应召而来,绕着我的方向盘旋转。我似乎驰入了惠特曼豪放的新史诗里,一目十行,纵览美利坚魁伟的体魄,汇入了世界的荡荡主流。
    那当然只是方向盘后初的幻觉。从大西洋浒到太平洋岸,四轮无阻,纵然踹遍了二十四州,也不过是被吸入了美利坚抖擞的节奏,随俗流转。高速的康庄大道无远弗届,但没有一条能接到长安。时速七十英里 ,纵使将芝城旋成急转的陀螺,也无法抖落岁月的寂寞。四轮之上的逍遥游,不过是一场睁眼的梦游。那几年,尤其当家人尚未越洋去相会,这一缕郁郁的汉魂,深切体认了寂寞的意义:的自由,彻底的寂寞。第三次再去火鸡帝国,不但寂寞,而且孤高。命运把我的棋子下在西部的首都,城高一英里的丹佛,所谓Mile-High City 。不过这一次我不再逍遥梦游了,只孤悬在落矶峰群 的山影里,两年悠悠的岁月像一程延长的重九登高,但用以辟邪的不是茱萸和菊酒,而是,你再也想不到吧,西部的民谣、乡村歌曲、灵歌、蓝调、摇滚乐。
    其实也不是辟邪,而是抵抗寂寞。次赴美,我修读的是现代艺术,但认真聆听的是古典音乐,从拉摩听到拉罗,从格希文听到拉赫曼尼诺夫, 其实大半都不算美国音乐,而现代艺术的大师也轮不到美国人。我只是站在美国的窗口,遥窥欧洲罢了。
    第二次旅美那两年,正当四披头席卷西方,狄伦也崛起于美国, 我却仍奉古典音乐的正统,浑不知美国青年侧耳倾心的是另一种节奏,和众而又曲高。第三次才轮到我,一个迟到的周郎,来侧耳听赏。于是从却克·贝瑞到艾丽莎·富兰克林,从琼·拜丝到玖妮·米巧,从汉克·威廉姆斯到唐诺文到亚尔伯乐,我买了近百张的此类唱片。 至于四披头的唱片,包括那张封套对折的《花椒军曹寂寞芳心俱乐部乐队》 ,我更是搜罗齐全。美国知识青年厌弃正统的美国生活格调,有意“去美国化”,而且拔去“黄蜂”(WASP: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 )的毒刺,所发展出来的嬉皮文化甚至反文化,要在这些江湖乐手的琴音歌韵里才能领会。
    这种通俗而不庸俗的江湖风格,对我颇有启发,令我认真思考,摇滚乐何以热而现代诗何以冷,并且领悟,曲高未必和寡,深入不妨浅出。一九七一年我回到台湾,一气呵成的那几首民谣风的短歌:《乡愁》《乡愁四韵》《民歌》《民歌手》,后来果然入乐成曲,汇成了民歌运动,助长了校园歌曲,都是由美国黄蜂社会的此一另类文化所触发、转化而来。 3
    第三次旅美后回到台湾,此生的“美国时代”就结束了。后来虽然又多次访美,但内心的波动已远不如前,自知新大陆的缘分已尽。一九七四年举家迁去香港,本以为可以近窥大陆,多了解一点日渐陌生的母亲,却没有想到,从此竟开启了去欧洲之门,得以亲近另一个旧大陆,西方的大陆。原本要用香港做北望的看台,不期更进一步,竟找到了西游的跳板。
    次去英国,是从纽约起飞,伦敦入境的。这样的行程正象征倒溯的怀古。其实当初我去新大陆,也是从西雅图入境,然后是中西部,后才是东岸。就怀古之旅而言,那渐入渐深的心情真可谓倒啖甘蔗。
    美国东岸的地名,以“新”开头的不少,大家习以为常,恐怕很多人都不知道原名是指何处了。纽约人里有多少说得出“约克”在哪里呢?换了是纽罕布什尔、纽泽西, 恐怕也一样。我住惯了美国中西部,初去新英格兰,就处处觉得古旧。在那一带驾车,加油站的工人竟然对我说:Yes,governor !这“化石口语”据说在**的英国仍然通用,当时我却受宠若惊,幻觉是走进了旧小说里,听人称我一声“官人”。
    这种古腔英国人也会带来东方。香港的“收银处”,中文已经古色古香了,但其旁的shroff 就更加冷僻,连在大字典里都查不到,美国人当然更不认得。
    到了伦敦,才会觉得美国有多新,多大,多嚣张。英国的计程车是端庄的方轩,司机更像稳健的老绅士,谈吐斯文。泰晤士河边的国会大厦堂皇而不失庄重,那不倒翁的大笨钟阅世太深,钟面上却看不出多少感慨。只有朱红色的双层巴士满街游行,为迟暮而矜持的帝国古都带来童话的稚气。唐宁街十号该是全世界不起眼的首相府了,跟白金汉宫的排场怎么相比?英国官署所在的White Hall 似乎迄无定译,不知该叫白厅、白堂或白衙。没有人不知道华府有个**,但敢说很少人知道伦敦有个白衙。
    中文把美国的总统府译成“**”,歪打正着,恰中洋鸡的下怀。美国人尽管标榜民主,潜意识深处仍以帝国自命,但是总不好意思在波多马克河岸建一座皇宫,也不便在落矶山上盖一座古堡。其实,他们把甘乃迪与贾桂林是当做金童玉女的帝后来移情的。
    不过英国毕竟不算正宗的欧洲。直到一九七八年,我五十岁时,走在香热里榭 的街头,甚至登临凯旋门上,才真有实践欧土的感觉。如果伦敦是美国人的阁楼,藏着祖父的日记,巴黎就是欧洲人的阳台,可览邻居的花园。巴黎的成功在于包容拔萃,说它是欧洲**也许还有争议,但是当欧洲的艺都应该同然。梵谷、毕卡索、夏高、莫地里安尼、史特拉文斯基从各国蜂拥来朝圣,肖邦、王尔德、邓肯、布朗库西殊途同归,都来此安息。 欧洲之子爱伦坡没有死在巴黎,太可惜了,幸好他终于复活在法国。
    凡坐船进纽约港的人,都会仰见矗立的自由女神,一手握着法典,一手高举着火炬,欢迎前来投奔的移民。那景象太有名了,简直成了美国的店招,却是法国人送给美国人的,设计人也是法国雕塑家巴尔托地 。这是法国精神启发美国的显赫**,但其光芒却遮蔽了同一造型的雕塑,许多游客竟然不知道还另有一座,具体而微,竖立在塞纳河上,格禾纳尔桥 畔的一个岛上,正是美国人所回赠。
    从初践欧土迄今,我去过的欧洲**已有十七,约为我周游列国之半;加起来旅欧的时间只有六个月,但启发颇多。于此十七国中,所见当然有深有浅,浅的像卢森堡,只有一夕,他如丹麦与匈牙利,各仅两晚;至于意大利,只到了科摩与米兰,是从瑞士入境,当晚就回露加诺了。
    比较深的是西欧的大国,依次是英、法、德、西。我在这四个**都开过车,也搭过火车。在英国与德国且开过长途;尤其是在德国,从北到南,自波罗的海畔一直到波定湖 边,纵贯了日耳曼的全长,不但路况**,秩序井然,而且高速无限,真不愧飙车的“乌托邦”(Autobahn)。德国人在我所见的欧洲人中,是爱整洁、守秩序、为勤奋的民族,一大清早日耳曼人就浩浩荡荡,在街上健步来去了。西班牙人正相反,不但早上人少,而且午休很长,晚餐要拖到九点以后,生活节奏一贯的悠悠缓缓,只有斗牛和跳佛拉曼戈 时才使出劲来。
    南欧与北欧之分,全凭阿尔卑斯山系,再加上比利牛斯一脉吧。瑞士恰在分水脊上,南下的火车入隧道之前,轮踩的还是德语地区,一出隧道,咦,怎么竟闯进意大利语区了呢?德国跟西班牙的对照,也正是北欧与南欧,新教与旧教,矜持与朗爽,日耳曼子音切磋与拉丁文母音圆融的互异。至于法国,则介乎其间,难以归属南北,只能视为西欧。英国更其如此,还带一点偏北。
    相对于西欧,东欧从哪里开始呢?德国以东应该就算东欧了,不但由于地理方位,更因波兰、捷克、匈牙利与巴尔干各国多用斯拉夫语,对西欧说来显已非我族类了。我去欧洲二十多年间,前半期多游西欧,后半期也去了东欧,包括匈牙利与捷克,而波兰与俄罗斯甚至各游了两次,对这些**认识更深。
    九十年代初,匈牙利开而不放,观光条件仍差,服务态度生硬而冷漠,但是多瑙河中分的布达佩斯却难掩国色,临流自鉴,明艳十分动人。一条斜行的大街以阿提拉(Atilla)命名,而匈牙利人姓在名前,也令我感到惊喜。至于布拉格,早已敞向西欧甚至全世界了,没有旅客会不喜欢。年轻俊美的海关官员竟然会和旅客开玩笑,反比美国的海关可亲。
    在布拉格拥挤的地铁车厢里,一位小学生竟然让座给我。这种礼貌在“自由世界”也很罕见。华沙的街头,汽车也非常有礼,常常慢下来,甚至停下来,让行人过街。莫斯科的麦当劳速食店根本不播音乐,街边确有乞丐,但那些老妪的衣衫都朴素而整洁,只静静坐着,脚边放着空盘,并不追缠游客。满街都是纤修高挑的丽人,轻灵的步态似乎踏着天鹅湖而来,至于小孩子,几乎找不到一个不好看的。
    在圣彼得堡,一位俄国教授请我们去他家做客。狭窄的客厅里临时搭起一张餐桌,主客六人必须在迫挤的沙发、书架与钢琴之间绕道而过。那是二〇〇〇年初夏,俄国正苦于粮荒,许多人都被迫上山去采菇充饥了,主人却罄其所有,做了美味的肥菇与鱼汤飨客,我们嚼着、咽着,感动而又不安。想到普希金与托尔斯泰的子孙还有人正蹲在街角行乞,我几度要掉下泪来。
    二次大战以后,英语与美国文化逐渐风行;所谓英语,其实是美语,这方面的全球化早已开始了。五十年来,台湾接受西方的影响,主要以美国为门户,其实美国文化只是西方文化的下游。我去欧洲,乃是溯其上源,正如爱伦坡所喟叹的:“回到希腊不再的光彩,和罗马已逝的盛况。”然而迄今我始终无缘去两地:原本计划好的亚波罗神庙 之旅,和威尼斯海上之行,先是阻于波斯湾的交兵,继又挫于南斯拉夫的内战。 4
    另一个旧大陆,近十年来却不断召我回去,不是回希腊与罗马,而是回去汉唐。我曾戏言:“欧洲是外遇”,然则回到自己的旧大陆,该是探亲,不,省亲了。
    自从一九九二年接受北京社科院的邀请初回大陆以来,我已经回去过十五次了,近三年来尤其频密。例如南京,我的出生地,也是我读过小学、中学、大学的古城,三年内我就回去了四次,近的一次是今年五月,去参加母校南京大学的百年校庆。像我这样在两岸三校(南大、厦大、台大)都是校友的人,恐怕很少了。这样的“圣三位一体”隐喻了我身逢战乱的少年沧桑,滋味本来是苦涩的,不料老来古币忽然变成现金,竟然平添出许多温馨的缘分。在南大校庆的演讲会上,我追述这一程夙缘,把“挤挤一堂”的热切听众称为“我隔代又隔代的学弟学妹”,赢得历久不歇的掌声。
    十年来我去过的省份,如吉林、辽宁、黑龙江、湖南、山东、广西,都是次去;而访问的名城,如北京、苏州、武汉、广州,小时候也无缘一游。听众和记者常问我回乡有什么感触,我答不出来,只觉得纷沓的记忆像快速的倒带,不知道该在哪里停格,只知道有一样东西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像苦涩的喉核,那深刻而盘踞的情结,已根深蒂固,要动大手术才铲除得掉,岂肯轻易被记者或听众挖出。若是母亲能复活,而我又回到二十一岁,那我就会滔滔不绝,向她吐一个痛快。
    我的祖籍福建永春,迄今尚未能回去,每次到厦门,都为行程所限,只能向北遥念那一片连绵的铁甲山水,也是承尧叔父的画境。中学时代整整住了七年的四川小镇,江北县悦来场,是我记忆的藏宝图中一个不灭的坐标,也是我近作长文《思蜀》的焦点。我在心底珍藏着它的景象,因为它是我初识造化的样品,见证巴山蜀水原来就如此,也见证一盏桐油灯映照的母子之情。真希望晚年还有缘回去一吊。
    至于常州漕桥,我的母籍兼妻乡,也是我江南记忆的依托,今年四月五日倒是回去了一趟。那天正好是清明节,我存 和我随众多表亲与更繁的后辈,去镇外的葬场扫墓。只见好多位舅舅的葬处,墓简碑新,显系“文革”期间从他处匆匆迁来,也就因简就陋了。小运河仍然在流着,水色幸而不浊,流势也还顺畅,远远看得见下游那座斑剥的石桥,小时候那句童谣“摇摇摇,摇到外婆桥”似乎还缭绕在桥栏杆上。此外,一切都随波逝去了,只留下河边的一大片菜花田,盛开着那样恣肆的黄艳,像是江南不朽的早春,对忙于加班的蜂群提醒:“有些东西永远是不会忘记的。”
    乡愁真的能解吗?恐怕未必。故乡纵能回去,时光不可倒流。山河或许长在,但亲人和友人不能点穴或冷冻,五十年不变地等你回去,何况回头的你早已不是离乡的你了。何况即便是山河本身,也难保不变形变色?洞庭不是消瘦了么,湘夫人将安托呢?再迟去一步,三峡就不再是古迹的回廊了。
    所以乡愁不全在地理,还有时间的因素,其间更绸缪着历史与文化。同乡会该是乡愁的层次;高层次的乡愁该是从小我的这头升华到大我的彼端。七年前我在吉林作协的欢迎会上,追述自己小时候从未去过东北,但老来听人唱“长城外面是故乡”,仍然会震撼肝肠,因为那歌声已深入肺腑;说着,竟忍不住流下泪来。未来如果有人被放逐去外星,回望地球该也会落泪,那便是宇宙的乡愁了。
    韦庄词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难道老了再还乡就不会断肠吗?李清照词却可以代我回答:“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就算春色不变,而归人已老,回乡的沧桑感比起去国的悲怅,又如何呢?
    孩时的旧大陆早已消逝,只堪在吾心深处去寻找。我回到生我育我的南京,但父母和同学都已不在,也没有马车辘辘,蹄声铿铿,驶在中山路旁。秣陵树当然还荫在两侧,都是刘纪文市长开路时栽植的法国梧桐,但是树犹如此,还认得当时爱坐在马车夫旁座的少年吗?
    不,旧大陆我已经回不去了,迎我的是一个新大陆,一个比美国古老得多同时比美洲更新的大陆。高速公路从上海直达南京与北京,鲜明的绿底白字,说,左转是杭州,右转是无锡。以前是我在美国,用一本中国地图来疗乡愁,现在,是我在新建的沪宁高速公路上,把那张地图摊成廿一世纪明媚的江南水乡。想不到,六十年代在北美洲大平原上的逍遥游,一转眼竟能跳接到姑苏与江宁之间,通向吴越的战场,六朝的古迹。
    是啊,我回去的是这样一个新大陆:一个新兴的民族要在秦砖汉瓦、金缕玉衣、长城运河的背景上,建设一个崭新的世纪。这民族能屈能伸,只要能伸,就能够发挥其天才,抖擞其志气,创出令世界刮目的气象来。
    二〇〇二年六月于高雄 《听听那冷雨》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浙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不过那一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二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裾边扫一扫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这样想时,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这样想时,他希望这些狭长的巷子永远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而是金门到厦门。他是厦门人,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二十年来,不住在厦门,住在厦门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那里面是中国吗?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还是香港的谣言里?还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马思聪的跳弓拨弦?还是安东尼奥尼的镜底勒马洲 的望中?还是呢,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橱内,京戏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沥淅沥淅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视觉上的这种美感,岂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满足? 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美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雹,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富于感性。雨气空濛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沐发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气,也许那竟是蚯蚓和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也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吧,那腥气。
    第三次去美国,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了两年。美国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蓝似安格罗·萨克逊人的眼睛,地,红如印地安人的肌肤,云,却是罕见的白鸟。 落矶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飘云牵雾。一来高,二来干,三来森林线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国诗词里“荡胸生层云”,或是“商略黄昏雨”的意趣,是落矶山上难睹的景象。落矶山岭之胜,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叠互倚,砌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览,给太阳和千里的风看。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不过要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境界,仍须回来中国。台湾湿度很高,饶云气氤氲雨意迷离的情调。两度夜宿溪头,树香沁鼻,宵寒袭肘,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籁都歇的岑寂,仙人一样睡去。山中一夜饱雨,次晨醒来,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冲着隔夜的寒气,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一径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弯弯,步上山去。溪头的山,树密雾浓,蓊郁的水气从谷底冉冉升起,时稠时稀,蒸腾多姿,幻化无定,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壑,要纵览全貌,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入山两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头诸峰玩捉迷藏的游戏,回到台北,世人问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闲,故作神秘之外,实际的印象,也无非山在虚无之间罢了。云缭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予人宋画的韵味。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笔像中国的山水,还是中国的山水上纸像宋画。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观,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更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两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在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窗外在喊谁。
    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王禹偁在黄冈,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据说住在竹楼上面,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这样岂不像住在竹筒里面,任何细脆的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漕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云。雨来了,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他舌底,心底。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千? 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来,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蜗壳上哗哗泻过。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濑泻过,秋意便弥漫日式的庭院了。
    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舐舐那冷雨。
    因为雨是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瓦是沉的乐器灰濛濛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季。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阁阁,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寻找。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三轮车的时代也去了。曾经在雨夜,三轮车的油布篷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爱,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纤纤的手。台湾的雨季这么长,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无论工业如何发达,一时似乎还废不了雨伞。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将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伞缘便旋成了一圈飞檐。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大一点。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和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同时,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菜市来回的途中,现实的伞,灰色的星期三。握着雨伞,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一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
    一九七四年春分之夜
    目录
    《一笑人间万事》 章 一半烟火,一半清欢 书斋·书灾 望乡的牧神 花鸟 假如我有九条命 一笑人间万事 日不落家 我是余光中的秘书 失帽记 第二章 万家灯火,人间百态 蝗族的盛宴 借钱的境界 朋友四型 幽默的境界 开你的大头会 钞票与文化 谁能叫世界停止三秒? 车上哺乳不雅? 第三章 纸上春秋,笔下山河 猛虎和蔷薇 诗的三种读者 文章与前额并高 何曾千里共婵娟 另一段城南旧事 第四章 对话缪斯,牧神午后 梵谷的向日葵 现代绘画的欣赏 毕卡索——现代艺术的魔术师 论披头的音乐 饶了我的耳朵吧,音乐 《尺素寸心》 章 乡愁绵绵,莫问归期 万里长城 思台北,念台北 从母亲到外遇 思蜀 新大陆,旧大陆 第二章 故国千里,乡关何处 山盟 沙田山居 关山无月 水乡招魂——记汨罗江现场祭屈 片瓦渡海 清明七日行 故国神游 第三章 彼岸风景,诗意远方 石城之行 南半球的冬天 从西岸到东岸——第四度旅美追记 凭一张地图 海缘 山国雪乡 红与黑——巴塞隆纳看斗牛 第四章 万物可期,人间值得 地图 听听那冷雨 尺素寸心 娓娓与喋喋 粉丝与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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