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我站在站台上的时候,即使不用大人告诉我,我也明白,它们确实不能登上火车。它们太大了,尽管在我的意识里,它们仅仅是我的狗,从小养大的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对于站台上的这些人,它们过于庞大了,这两头来自草原深处富有荒野气息的牧羊犬在他们的眼中,是野兽。 它们与站台、火车这些东西如此地不搭调,它们不属于这里。 那时,我太小了,小得甚至不知道还有托运这一说法。 我用蒙古刀割断了麻袋上的绳子,将它们放开。 在我登上火车的时候,它们也想一起上车。但是,列车上的乘务员用一把拖布挡住它们,关上了车门。我被母亲抱进车厢的时候,隔着车窗看到它们疯狂地咆哮,在站台上寻找我。我想它们一定是认为这些成年人将自己的小主人拐骗到火车上去了,它们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小主人,它们因为悔恨而愤怒。 我隔着车窗打了个口哨,它们立刻发现了火车上的我。它们凶悍地跳起,想跳进火车。但是车窗只开了一个缝隙,而我自己根本没有力量打开车窗,也没有人帮助我。它们一次次跳起来,又滑落下去。很多年过去,即使现在,一年中总有几次,我会在梦中梦到它们努力想跳上火车的样子,我能够听到它们的爪子抓搔火车车皮的声音。 就这样,火车开动了,我的狗一直在追火车,追到草原里。但是,狗跑得再快也跑不过内燃机驱动的火车,慢慢地,我就看不到它们了。我也哭累了,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回到城市,我面对的是陌生的生活,我艰难地——这是一个毫不夸张的词语,还好,孩子的适应能力总是很强的——重新学习一切。我在草原上风一样自由的天性被学校的生活一点点地磨蚀而去。但我坚决地固守(当然也可能是条件反射式的驻留吧)着某些东西,在与某个孩子的争斗中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骂人的蒙语来,或者在课间的时候从课桌里掏出一块奶干啃上几口。 但在那时我一直在憧憬着,在哪**,当我打开门(在细节上我一直没有想好到底应该是家门还是学校教室的门,哪一个选择会更富戏剧性和震撼力。),我的狗——经过漫长的旅程已经瘦骨嶙峋的两头牧羊犬,风尘仆仆地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它们离开草原来找我了 那是我的理想,孩子的更富传奇色彩的理想。 但是,我是坐火车离开的,风把我的气味吹散了。如果我是走着离开的,我相信我的狗一千公里也能找到我。 那时的通讯并不发达,不要说手机,连固定电话还没有普及,有急事要打电报,所以,我一直无法得到我的狗的消息。半年之后,有草原的亲戚来访,我得知它们的消息。 在我离开之后,它们一次次地去火车站寻找我。它们以为我在那里离开,也一定会从那里回来。 它们一直在等待着我的归来。 在我离开后不久,查干就在去车站的路上被车撞伤,回到家中苦捱几日之后安静地死去。阿尔斯楞开始独自去车站等待我,不过三个月,也郁郁而终。 我想,我的童年时代就是在那个时候结束的——得知我的牧羊犬死去消息的那一刻,我知道生命中有些东西永远地消失了。在那之前,我曾经拥有风一样的日子,那是我的*后的海洋,*后的古代,秋天的牧草丰茂如海浪直达天边,我骑着自己的小马带着两头像白色狮子一样的巨犬在草原上奔驰,我伸开双手,我的双手能够摸到草尖,我和我的两头大狗在草原里嬉戏的时候,草能没过我的头顶。那样的草原再也没有了。 我失去了童年的草原,我的短暂的游牧生活,我已经远离的*后的古代。 查干和阿尔斯楞,如果它们的名字连在一起,就是白色的狮子。多么诗意的名字,现在想一想,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是一个如此浪漫的孩子啊。它们从此只属于逝去的时光,或是永远无法企及的未来。它们存在于那些遥远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