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漫天，隔空取暖；给活在暗处的人，应有的尊严 本书收录青年作家杨知寒的 10 个中短篇小说，关注时代浪潮之下许多渺小又独特的个体，选取每个人物的“内心秘密”和“高光时刻”，创造了一个戏谑之下充满厚重感的文学世界。 作者以细腻的笔触描述了东北小城的凡俗日常，又用犀利的目光观察一个个在生活中摸爬滚打的小人物。在书写这些小人物的生存困境时也会留下一丝曙光，残酷处境中仍有温情留存。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徐英脑子里早总结过几十回的应战方式，一一出现眼前。对方笨重，得用灵敏占先，攻其不备，再狠攻其薄弱。徐英就像只发疯的野猫，一腾，将自己挂在顾秀华身上，咬住顾秀华耳垂，一嘴油味儿，可她就像咬住了顾秀华咬住的肥肉一样，想象那是溢出的油水，狠心往牙下使劲咬。顾秀华直惨叫，两腿乱蹬，蹬不着徐英的身体。徐英知道早晚挂不住的，会被顾秀华甩下，便被往死里挠。她只剩一个指望，就是抓花顾秀华的脸。为此她半年都没做美甲了，怕养出不带锋的指甲，总是隔一阵就用指甲刀做*简单的修理，棱角都保全，为���仇家留好，为等此时此刻。顾秀华脸上血道淋漓，吃痛让人力气更大，再一甩，给徐英摔到了墙上，文胸、内裤，落满四周，一切和上一回打架一样，殊途落在了同归的模式上。徐英咬着牙等待，看顾秀华扭头向自己扑来。没人敢扔下手里的盒饭，去拦截这猛兽的动作，小文，小文魂儿都飞了，倒是一直在叫，别打啊这是我家。谁理她。顾秀华一巴掌一巴掌扇徐英的脸，后者闭上眼睛，想象是赵庆在扇自己，边扇他还边说，求你了，明白点儿事吧。这日子我不过了，我不要了。我永远也不可能和你一起卖针头线脑，拿讲价哄人当生存手艺。我天地大着呢，送水？送水是我敷衍你们呢，孙子。高楼总有高起点，软饭总有软跳板，爷爷我终于攀上，吃上了，嘿嘿！
徐英肿着脸坐在一堆内衣里，看顾秀华在面前，也挂了满脸的彩，哭腔带喘，望向自己。2015年，春节刚过，百花园里一片喧闹，客人们一进市场，不管要来买啥，都会先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红对联，红灯笼，红鞭炮晕住眼睛。刘德华《恭喜发财》的粤语腔循环往复，催眠每个人的耳朵，让人被动去信，新一年有新一年的期望，而期望总该被实现。天王的声音如此厚实，磁性，每句歌词*后的颤音，都带发酥的安慰。徐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能在咬紧腮帮的状态下，还把眼泪淌出来的。顾秀华看她的眼神越来越虚。徐英一直在哭，顾秀华一直在看，小文和周围的人都不再说话，很快，保安来了几个，都是大老爷们儿，看待两人更多是讪讪。将徐英搀起来，将顾秀华劝回她的铺面，没人想去深追究。女人间的矛盾，谁能说清楚，毕竟就连女人自己，事后回想，都觉得伤害自己的，可能不是对方。 半小时后，徐英回店里，盘算今天的帐。开**门却没开张，现在准备关门了，她该去算生活里其他的账。疼慢慢知觉过来，她想不起来怎么挨着这些疼的了。门关后，看到对面的小文正埋着腰，整理一片狼藉，她心头过意不去。徐英过去跟着对方一起埋腰，一起捡，将衣服都扑棱扑棱，重挂上墙。小文僵着脸，说了句谢。搁平时，徐英都有十几种将僵局打破，管保让小文心里又痛快，又对她没半点儿怨恨的办法。今天她则在打完一架后，心理和身体双重败阵，像回到磕磕绊绊的十五岁，在被自己设计出的对手前，未列阵，先缴了械，感到除了真心，再无其他招法。等她和所有没在杀价之战中取得胜利的女人一样，空虚着走下电梯时，身前身后都空空荡荡。心知肚明，迎接自己的，将是更无望的空落。事情已走向不可逆的结果，不到此，徐英也很难体会，什么叫徐徐下降。不是去坐直梯，陡然从高到下，而是她早就向下走了好一程，人却还在逛景。只看到了自己盆满钵满地赚，看不到山穷水穷的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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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望去，家里风卷残云，连赵庆平时睡得电褥子，都给卷走了去。自此男人在她的父母前许诺过俩人的后半生，深圳珠海，巴黎夏威夷，种种梦幻，都似电热毯拔下插销后，余热的温，暖手还行，暖不了周身。徐英进门抱着那个赵庆在公园，给她套圈套来的生日礼物，一个玩具狗熊，嚎哭到没声，晚上则喝醉到吐。翌日醒来，是彻底挨到了彻底，闻见小屋里酸醋似的呕吐味儿。她利落地给自己洗上一遍，屋里拖上一遍，喷掉半瓶廉价香水。将赵庆忘记带走的一只四角裤头，也提住一角，点火烧出心碎的味道。 ……
三十已到，过了这关，像过了人生所有关，从没人告诉过她，一辈子居然是这样。她站在路口等两台出租车经过，都空着，蹚水似地从人面前蹚着开走，车轮看着都那么粘。她步子更粘，分明没经雷击，也没遭雨打，只被小火慢咕嘟了几年，几年下来，感到自己都被熬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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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英说，姐，回来了。顾秀华直起身看她，才两年，顾秀华老了这么多，必是经了不少事。对着顾秀华一张大方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徐英心里和顾秀华心里想的，其实内容一致。顾秀华将笑抿得淡了，说话还是很爽快，咋了，英？看着没以前精神呢。徐英哼笑两声。两人一交上火，战斗气氛立马回温，感觉脊梁骨又都硬巴了起来，脖子一挺，各**几厘米。徐英眨眼睛说，礼拜四，买卖次。没人上门，没啥斗志。咱这儿还不赶你走前的热闹劲儿呢。所以，你还回来干啥。顾秀华说，南方气候太闷，我不稀罕。孩子大了，也独立，省心，不用我多陪。徐英说，啊。顾秀华说，咱说养孩子吧，真是不**你操心，太**吧，也不好。感觉这妈当得轻飘飘的，过分自由。不行，我爱找事干，一辈子都是劳动人民。不像你，这辈子没儿女，省心啊妹妹。看着顾秀华眉飞色舞的样儿，徐英认定她除了更老，更烦人，真没变化，不知为何，这也让徐英心安。她转过脸，故意扭两下细腰，仿佛转着不存在的呼啦圈，说，站**了，真累。人哪，就得活动活动。临走她对着顾秀华粲然一笑，姐，我才过完半辈子，后面的事儿，谁能说准。你不就又回来遭罪了吗？怎的，你儿子是不翅膀一硬，都忘了有个妈了？顾秀华听着徐英嘴里不算新鲜的挖苦，脸上显出比刚见面更老的态势。表情显然是恨，但恨也模模糊糊的，让人叫不准，她恨的是谁。徐英直犹豫，该不该扶她一把，刚要走近，顾秀华字正腔圆，憋出来一字，滚。回到店，徐英忍不住抱起椅子上的玩具狗熊，又亲又笑。瞥见镜子里自己，正是副志得意满的小人脸，但花枝招展，活得精神。揉着裤兜里的塑料红花，徐英想，我一辈子就得意当个战士。
晚上五点，市场准时关门，百花园属于小商品市场，不像其他商场，会开到入夜，夜晚一到，这里的花儿啊朵儿啊便早早睡去，消隐在妻子或母亲的身份里，至少也是谁家的女儿。傍晚，独自坐公交回家的徐英，会在车上，发着楞想，生活里她还和什么人存有关联呢。窗外是深蓝色的天，人影单薄地活动在一些矮楼前，楼的外立面上，贴挂着出兑的白色广告，招租的红色横幅，数字都异常巨大，像一个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在婚介所里大声报出自己的姓名，年龄，工作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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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整一层就她俩定了饭，叫的米线，泡在塑料袋里，用饭盒装好，一人一碗。坐在二楼*高一级台阶上，俩人边吸溜，边睥睨着脚下的安静。视线正对百花园大门，那里过冬时安下的几重棉布帘，还没拆全，现在臃肿地挂在两侧，她们偶尔就抬头望，看谁还会来。徐英酝酿着，对于现在这样的特殊时刻，该说点儿什么好。也许她该和对方说点儿带歉意的话，也许话说出来，更变了味道。她转向吃得一头热汗的顾秀华，再问了遍，交实底儿吧，到底为啥回来的？顾秀华嘴上都是红油，拿手背擦，巨大的门牙和舌头交织一会儿，慢慢咽下一口。顾秀华脸上，当年与徐英战斗留下的抓痕仍在，也细微难见。她说，我在那边儿，找不着北。你明白那种早上睁眼，看着钟表过去，却不知道该干点儿啥的感觉吗？我明白。躺床上我就想袜子、秋裤和皮带，想百花园里那股臭皮子的味儿。徐英心里一动。轮到顾秀华问，你呢，准备还在这儿干？徐英说，干。没跟你斗明白呢。顾秀华将塑料袋系好，顺手帮徐英也收拾了，过会儿才笑，就你，能斗明白我？徐英没说话。俩人没什么好说了，两袋吃过的剩饭，都抓在顾秀华手里，被她拿着走下台阶，准备扔到外头垃圾桶里。望着眼前空落了大环境，好些记忆如从梦中萦绕回身，只能属于梦中的聒噪、热闹、沸腾，红火不再，花儿四散。梦从未被收走，尽管落在命运前头，它注定是颗送死的卒子。徐英突然笑起来，想招呼顾秀华快回，好分享当下一种说没头没尾，却终于清晰了的感受。她想说，姐，咱俩其实不早被别的对手，给斗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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