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去普罗斯特老爹的店里买了个本子。我选了一本蓝色的。我不想在电脑上写埃莱娜的小说,我想把她的故事装在口袋里,随身而行。
回到家。我在封面写上标题:《海滩上的女子》。然后,在**页上写下: 埃莱娜·埃尔出生了两次。 **次是1917年,生于勃艮第的克莱蒙。 第二次是她遇见吕西安·佩兰那**,1933年,夏季来临之前。 我把蓝色的本子藏在床垫和床板之间,爷爷每个星期天晚上看“午夜剧场”,那些黑白电影里的主人公都是这么做的。
接着,我又回去工作了,因为这**,轮到我值班。 2 我叫朱斯蒂娜·雪。二十一岁。在一家名叫“绣球花”的养老院工作三年了。我是一名护工。通常,养老院都用树的名字来命名,比如“椴树”“栗树”,等等。但我们这家养老院建在一个开满绣球花的山坡上,所以,没人去树名里找灵感,虽然养老院紧挨着一大片树林。
我这辈子喜欢两样东西:音乐和老人。基本上每隔两周,星期六晚上,我都会去离绣球花养老院三十公里开外的天堂俱乐部跳舞。我的“天堂”在一片草场**,是个水泥砌起来的俱乐部,边上是个临时停车场,凌晨五点左右,车子常常会碾到喝得烂醉、东倒西歪的男男女女。
当然,我也喜欢我的爷爷奶奶和弟弟朱尔(其实他是我的堂弟)。朱尔是我在家里认识的**的年轻人。我是跟着老人们长大的。我跳了一级。
我的日常由三个部分组成:白天做护理工作,晚上在老人们的节奏里看书,周六晚上去找寻1996年以来失去的成年人的乐趣。
成年人,是我的父母和朱尔的父母。他们四个在某个星期天的早上因为车祸一起送了命。我见过奶奶留着的剪报。那本是藏着不让我们看到的,假如,我不去翻箱倒柜的话。然后,我也看到了那辆汽车的样子。
就是因为他们,我和朱尔每个星期天都得去村里的墓园,给他们的坟上换鲜花。那是一个宽大的坟墓,上面装点着小天使的雕像,还放着我的爸爸妈妈和伯父伯母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两位新娘,一位金色头发,一位棕色头发。棕色头发的是我妈妈,金色头发的是朱尔的妈妈。而照片上的两位新郎,看起来像是同一个人。一样的正装,一样的领带,一样的笑容。我的爸爸和伯伯是双胞胎兄弟。两个外表一模一样的男人,怎么会爱上两个不同的女人?而两个不同的女人,怎么会爱上同一个男人?每次我推开墓园的铁栅大门时,这个问题总是在脑海里浮现。但是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过早失去了那种无忧无虑的感觉,因为克里斯蒂安、桑德莉娜、阿兰和安妮特·雪从来没有告诉我答案。
在墓园里,以前死的人的墓穴都在下面,而新的都在窄小的格子里,靠边挤着。仿佛他们来晚了。我家的墓在村子上面,离爷爷奶奶的家五百米的距离。
我的村子名叫密里,四百人左右。在地图上想找到它,得用放大镜。村里有一条路,那是让—饶勒斯路。路的**有一座罗马式教堂和一块小广场。至于商店,除了普罗斯特老爹的杂货店,就只有一个彩票**、一间修车厂和一家理发店,但是理发店去年关门了,因为老板实在厌倦了**到晚只做染发或者吹风的生意。那曾经存在过的服装店和花店,被银行和一间**化验室给取代了。这条商业街上其他一些倒闭的店铺,都住了人,有的用报纸糊住了橱窗,有的完全改造成住宅,原来挂着衣服裤子的地方,换上了白色的窗帘。
几乎所有的房子上都挂着“出售”的牌子。但是,离这里*近的高速公路在七十公里开外,*近的火车站在五十公里之外,所以,没有谁来买房子。
小学依然存在,就是我和朱尔上的那所学校。
想要去上初中、高中、看医生、去药店、买鞋子,都得搭公交车。
自从理发师走了以后,由我负责给奶奶卷头发。她就顶着一头湿头发,坐在厨房里。她把卷发夹子一个一个递给我,我就把她一缕缕的白发卷起来,再用一个塑料发夹固定住。全部卷好以后,再用一个网罩笼住头,用一个电罩烘干头发,她不到五分钟就会睡过去,等到头发全部干了的时候,我就把发卷一个个取下来,头发那规整的弯曲度可以持续到下个星期。
自从我的父母过世以后,我很少有感觉冷的记忆。在我们家,从来不会有低于四十度的温度。而他们过世之前的事情,我几乎一片空白。这个,我后面还会再讲起。
弟弟和我是穿着过时的衣服长大的,可是那些衣服都是用柔软剂洗过的,穿起来非常舒适。从来没被打过屁股,也没挨过耳光,实在厌倦了打蜡地板上又铺了垫子使屋里只剩静默时,我们会跑到地下室,用一部黑胶唱片机和调音台,捣鼓出一些声响来。
我其实挺向往可以晚睡,指甲里总是嵌点脏东西,在荒山野地里瞎折腾、蹭破膝盖、闭眼骑车下坡之类的事情。我其实挺向往肚子痛或者尿床。但是因为奶奶的存在,这一切都不可能。她的手里总有一瓶神奇的药水。
从小,她就用棉签帮我们把耳朵洞都掏得干干净净,每天用搓澡手套给我们洗两回,禁止一切危险的行为——例如独自穿过马路,我觉着可能自从我俩的父母都死了以后,她一直在担心我们会重蹈覆辙。但是事故一直都没发生。朱尔长着一张安妮特的脸。而我,长得不像任何人。
虽然他们是爷爷奶奶,但他们比“绣球花”里大部分的老人都年轻。当然,我其实并不清楚,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算是老了。我们的院长勒加缪夫人认为,“老”从一个人无法再独立打理屋子开始,从我们不得不将汽车锁在车库里,以免成为公共危险分子开始的,然后,以摔断股骨结束。而我认为是从感觉孤独开始——当另一半离开,去了天堂或者去了别人那里。
我的同事祖儿说当我们开始说话颠三倒四的时候,就开始老了,但那是一种病,有可能很年轻的时候就得这病。另一个同事玛丽亚说,是从耳背开始,从**要找十遍钥匙开始。
我只有二十一岁,可是每天我都得找十遍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