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我身后的那位女孩 离开办公室时,时间刚到傍晚六点十五。 “嘀嘟——哒——噔噔——”,又是这个旋律,不停在我脑海中循环。除了高声讲电话和发呆之外,莱特先生整天都在哼着这首歌。有时候他也会哼唱《轻轻转动锁孔里的钥匙》[1]那首歌,但我更常听见的还是那首有着轻快号笛舞[2]曲风的《留在我身后的那位女孩》。 我站在队伍中等待着公交车,感觉疲惫万分,思考着自己究竟还能在马克•莱特(螺丝&钉子)有限公司坚持多久。当然,在经历一场重病又花了好长时间养病后,我明白辞职是早晚的事。可是莱特先生此人和他口里的曲调,以及忽然雀跃又忽然倦怠的情绪转换,还有焦黄的头发和满口烂牙,都不断加剧着我的厌恶之情,尤其像现在这样——即便已经离开了办公室,他的哼唱还在脑海中萦绕不去,简直就像带着莱特先生一起回家似的。 公交车站的人们压根没有注意到我。当然他们也没必要特别注意我,我与他们素不相识,可那天晚上,我站在一群等待归家的人中却感觉尤为透明。大家的眼神不仅完全透过我看向别处,甚至连走路都仿佛看不见我一般,笔直地就撞了过来。晚秋时节总是容易让人多愁善感,椋鸟们扑簌着翅膀,纷纷栖息在周围摩天大楼的高檐上。渐渐的,我从心中纠结模糊的不安感中捋出了一丝清明,那是一种强烈的感受,似乎我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在公司,或者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工作——是不是我忘了锁保险箱的门?还是太在意一些琐碎的小事了?我有点想转身回去,尽管疲惫,但至少再看一眼才好放心,可就在此时公车来了,于是我随着人群一起上了车。 和往常一样,我又没抢到座位。抓着扶手环,我和其他乘客们挤在一起,随着车子的行驶前后摇晃着。一个不小心,我踩到了一位男士的脚,赶紧说:“啊,真对不起。”可他直接把脸转开了,根本没有回答,这让我很难过。我的心里越来越肯定,自己一定是把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遗落在办公室了。“嘀嘟——哒——噔噔——”,这个旋律一直伴随着我一路回到家。我在心里把今天的工作从头到尾默默梳理了一遍,觉得或许有封什么工作邮件应该在下班之前写完寄出去,结果被我忘了。 今天早上到办公室时,马克•莱特正激情澎湃地工作着。有时心血来潮,他会早上八点就跑来公司拆邮件什么的,等我上班时,他已经发了七八份毫无必要的电报信息;趁我挂外套的当口,他更是已经喋喋不休地把一整天的工作安排布置了下来,长满雀斑的双手快速地挥动着,和他迅速张合的嘴频率一致。他的这种性格曾让我很不爽,好笑的地方是,每当他对啰啰嗦嗦教训我每件事情该怎么处理时,总会告诉我“标注为急件”——我觉得这很好笑是因为,他的名字无论发音还是单词都恰好和英文“标注急件”[3]一模一样,因此每当他处在这种高昂的情绪中,我便会在心里叫他“标注急件先生”。 身体跟着公交车继续摇摆,我回忆起当天早上“标注急件先生”异常的兴奋和高昂的情绪。今天的他似乎比平时更亢奋些,搞得我直到现在都还有些紧张。作为一个二十二岁的人,我忽然感觉自己似乎老了,竟怎么都想不起来究竟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随着公交车离办公室越来越远,心中的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倒不是说我对这份工作有多么上心,而是莱特先生突然爆发的情绪太有感染力,每次出现这种情况,我那一整天都会特别紧张不安;尽管不停安慰自己:等到家了就好了,但实际上这种焦虑感并不会消失。 今天中午,莱特先生终于冷静了一些,在我去吃午餐前的一个小时,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办公室里闲逛,咧着一口米粒大的棕色牙齿,哼唱着那首水手的歌谣《留在我身后的那位女孩》。这旋律随着公车的摇摇晃晃再次在我耳边响起:“嘀嘟——哒——噔噔——嘀嘟——哒——”。吃过午餐回来,我发现办公室里一片沉寂,还以为莱特先生出去了,却忽然听见从他狭小的私人办公室里再次传出这个曲调,这次是低声的哼鸣,一直哼完了整首歌。于是我知道他又进入午后发呆的状态了。 有时候,我会不小心在他陷入恍惚时,推开小隔间的办公室门找他。每次都看见他都坐在写字台后的旋转椅上,椅背上披着脱下来的外套,而他右手肘支在桌上,手腕拖着下巴,左手甩着脱下来的领带——他总盯着领带发呆,这是帮助他沉思的道具。那天下午当我推开门交文件时,又看见他盯着领带发呆,双唇微张,露出一排小而稀疏的棕色牙齿,比小孩儿的牙齿大不了多少,嘴里又吹着那首曲子。昨天哼的是《轻轻转动锁孔里的钥匙》,今天哼着另外那首。 公车到站了,我像往常一样下车,手里还攥着车票钱,我差点就心不在焉地把钱当作车票扔了。等注意到的时候我想:原来大家根本没注意到我这个人呐,连售票员都只是匆匆地从我身边经过,并未停留。 马克•莱特在自己的白日梦里沉浸了大约两个半小时——可我到底是忘记了什么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也想不起当他终于从办公室出来后对我说了些什么。或许那时我去泡茶了吧,因为莱特先生不疯癫也不恍惚的时候,说话和正常人没两样,并且总会要求我给他泡杯茶。他会跟我聊自己的业余爱好:做浮雕细工。我想莱特先生并未成家,四十六岁的年纪依旧单身,独自一人住在罗汉普顿的一栋房子里。当我沿着回家的小路往出租屋走时忽然想起来,莱特先生走出办公室让我倒茶时,手里还握着那条领带,发白的脖子在敞开的衬衫领口下若隐若现,嘴里还哼着那首曲子——“嘀嘟——哒——噔噔——”。 终于到家了。我把耶鲁牌的钥匙插进锁孔。轻些,我对自己说,轻轻地转动锁孔里的钥匙——感谢上帝我终于回家了。女房东从厨房出来走到前厅,从我身边经过去了餐厅,布满皱纹的手里拿着盐和胡椒瓶。她又有新的房客了。“我的客人们”——她总是如此称呼我们。在我的女房东眼中,房客似乎是旧不如新的。我被忽视了,如此想着,我心中感到些许凄凉。我无法忍受自己在这种忽视下先上楼盥洗,再下楼和新房客们一起喝温莎浓汤,眼睁睁看着房东热情备至地招呼他们却惟独无视我。在门厅的椅子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我尝试着默默鼓起勇气。缠绵一年的病情会夺走一个人的精力,无论她多么年轻。心中对浓汤的厌恶和对办公室的焦虑忽然间迫使我做出了决定:我不要上楼回房,我要立刻赶回办公室,亲眼看看究竟忘掉了什么。 [1] 英文原名“Softly, Softly, Turn the Key”。 [2] 号笛舞是英国水手喜爱的一种乐曲。 [3] 马克•莱特的名字原文是Mark Letter,可直译为“标注信件”。这里是作者玩的文字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