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视着大片盛开的向日葵,心想:这不对!这里不应该有向日葵,不应该有那种高大、傲慢且比黄色的花更为显眼的黑色的花! “怎么了?” 妈妈走在我的身边,用手帕轻轻擦拭着面颊,低头凝视着我。 “没什么。” 妈妈告诉我,这里是一片油菜花田。因此,我想象着自己穿过许多油菜花,爬上被油菜花香气笼罩的斜坡,走向照相馆。 如果春天来临,或许能看到一片金黄的油菜花海。因此,妈妈告诉我,只要翻过油菜花田旁的斜坡,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到达照相馆。妈妈说,自从搬到这里来,她只从照相馆门口经过了一次。那时一定是春天,周围开满了油菜花,而不是向日葵。然而,仔细想想,现在正值盛夏时节,怎么可能看到油菜花呢?妈妈在讲述这件事时,为何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 我突然不想去照相馆了。 “小步,你走累了吗?” 我已经十五岁了,她还是叫我小步! 如果妈妈一直活下去,会不会有**改口叫我步实呢?如果她在我成年的那天改口,那么还有三年的时间。然而,按照妈妈的说法,她可能无法坚持到那**了。妈妈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 “嗯,我有点儿累了!” “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那家店里有空调吗?” 妈妈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小步,你可以不把它称为‘店’吗?” 我们要去的是专门拍摄遗照的照相馆——镜影馆。等妈妈去世后,我们会把今天拍的照片摆放在祭坛和佛龛上。 “那就是店啊,我们还要给他们钱呢!” 我从包里拿出手机,拍下了周围那一大片盛开的向日葵。妈妈没有争辩,只是小声说了句“也对”,然后轻轻地笑了起来。汗水顺着妈妈的脖子滑落下来,她戴着假发一定很热吧! 妈妈去拍遗照这件事,我们没有告诉家里的人。所谓家里的人,指的是爸爸、外祖父和外祖母。 是妈妈提议对此保密的。因为大家都觉得,一旦开始“准备”,那**就会加快脚步向我们走来。只要发现妈妈在“准备”,他们三个人就会哭丧着脸说“求你别这样”,就像拽着妈妈不让她出去的小孩子一样。因此,妈妈什么事都要偷偷地做。比如把数码相机里的照片打印出来做成相册,这件事要在爸爸和外祖父上班、外祖母不注意的时候进行。难道他们觉得,只要不做“准备”,那**就不会到来吗?其实现实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镜影馆位于斜坡顶上。 镜影馆的对面竖着一块孤零零的公交车站牌,还有四个像是柱墩的石台子埋没在杂草丛中,可能是候车亭被拆除后的痕迹。 “明明可以坐公交车来啊!” “我就是想走过来!” 妈妈转向刚才走过的坡道。 “我只想多走走!” 我们生活的地方名叫下上町,初次听到这个地名的人大多会露出纳闷儿的表情。跨过北边的西取川,就来到了名字同样奇怪的上上町。西取川的水清澈见底,不远处就是入海口,所以每逢夏季,下上町和上上町都会挤满捞鱼和洗海水浴的人。除此之外的其余季节则十分冷清。这里的冬季很冷,春秋两季不冷不热。 五年前,我们一家人搬到这个地方,当时我正在上小学四年级。我对这个地方的了解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不过,外祖父、外祖母和母亲以前都在这里生活过。 “欢迎光临!” 我们推开拉门,走进镜影馆。这座建筑从外观上看很陈旧,但是里面似乎翻新过,既干净又整齐。一进门,左侧有一个木制柜台,柜台里站着一个面带微笑的女人。她看上去三十多岁,她的下眼睑有些肿胀,使得整张脸显得很柔和。 “我是藤下。” 妈妈报上名字后,女人不知何故有点儿惊讶,在柜台里翻了翻资料。 “您是藤下奈津实女士吗?”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又看向了我们。 “那个……请您稍等片刻,摄影师正好出去了,我这就让他回来!” “不好意思,我们提前到了!” “你约了几点啊?”我看了一眼显示着一点二十五分的挂钟问道。 妈妈说她约了两点。我听完后,不禁翻了个白眼——又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妈妈总是这样!无论和谁相约见面,她总是提前很长时间到达约定的地点。 “要是约在外面见面也就算了,既然你要去对方那里,就应该准时到!” “嗯,但是我习惯了!” “而且你还带上我!” 柜台里的女人瞥了我一眼。一般人陪别人来这种店里,恐怕不会有这样的态度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就是这样! “不好意思,能请两位到那边的沙发上坐一会儿吗?我这就去联系摄影师!” 妈妈点了点头,但没有立即落座,而是四处看了看。我也没有坐下,而是和她一起打量周围。这里的空调不太冷,可能是因为客人大都是老年人。 我的正前方和右侧的墙边设有木架子,前方是相框样品,旁边说明文字的字体都特别大,这可能是为了照顾视力不佳的老年人。右侧也摆着很多相框,但是都镶嵌了照片。我走到那个架子前,母亲也跟了过来,弯下腰,凑到我的耳边。每次妈妈跟我一起看什么东西,都会弯下腰来配合我的视线高度。在妈妈整理的相册照片上,她就是这样跟我一起在展望台上欣赏风景的,也是这样跟我一起蹲在路边凝视毛茸茸的蒲公英的。现在,我已经跟妈妈差不多高了,所以她只需要稍微弯一下腰就好。 “这些人的照片都是在这里拍摄的吗?” “不知道呢……” 靠近一点看,妈妈的脸有点儿像小孩子,其实我一直都有这种感觉,现在她因吃药而导致脸部有些浮肿,更加像小孩子了。 “这些都是来拍过照片的客人。” 女人在柜台里打完电话后,走了过来。 “到这里来的客人多数是想拍照纪念自己的人生,他们希望把照片挂在家里。如果拍了好几张,客人往往难以做出选择……他们会觉得这些照片都挺好。”女人仔细地打量着相框里的每一张照片,继续说道。 “这些客人挑选到*后,基本上会剩下两张,从这两张中选择一张是很难的,有些客人两张都想要。当然,如果这些是普通照片,我们会把两张都冲洗出来。然而,由于这种照片具有特殊的意义,两张都冲洗出来可能会让客人的家人感到为难……于是我们就会提议,将其中一张放在店里。” 显然,很多客人赞成那个提议。 “这些照片里的人还有活着的吗?”我不禁问道。 女人的脸上闪过困惑的神情,但她还是回答了我。 “在客人健在的时候,我们不会把照片摆出来。只有当客人带回家的照片真正派上用场时,我们才会联系其家人,获得准许后,将照片展示出来。” 那么,摆在这里的照片上的人全都死了! 架子上有许多照片,有老爷爷的,也有老奶奶的。老奶奶的照片似乎更多一些。架子*下层的角落里并排摆着两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看起来像是正在上小学的男孩子。难道他们也是……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楚。我正打算仔细打量那两张照片,旁边的妈妈突然倒吸了一口气。 我抬起头,发现妈妈正盯着一张照片看。 她抬起的手悬在空中不动了,仿佛碰到了一面看不见的墙壁。 我看着那张照片。照片中的人物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他的眼角和嘴角都刻满了岁月赋予的皱纹。老爷爷在木制的相框里微笑,妈妈的眼中却流露出某种强烈的情感。她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膨胀起来,急切地寻找出口,涌向她的眼睛。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门口走进来一个乍看之下有些吓人的大个子男人。他的手里拿着手帕。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妈妈抢先开了口。 “这位老先生是崎村先生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男人有些惊讶,愣了一下,才扭着巨大的身躯看向照片。 “啊,是的……这位就是崎村先生。您认识他吗?” 母亲没有回答,而是追问道: “照片是*近拍的吗?” 男人想了想,回答: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