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与泡桐之间 从沟底往上走,是一个长长的带拐弯的陡坡。 不知哪年,坡边栽了两行白杨。这树苗极易成活,沾着 沟南的黄土就舒展根须,吸足了地气往上长。沟南人春种秋 收,来来往往不经意间,杨树苗已蹿过沟沿,长成枝干挺拔、 叶大荫浓的两行风景。春夏时节,布谷、喜鹊、麻雀等鸟儿 在枝丫间做窝、繁衍。树下走过,才听见头顶叫声悠扬,倏 忽一下鸟儿已翩然飞落另一棵树杈。远处的崇山巍峨挺立, 因主峰之巅建有七级浮屠,沟南一带人们便称其为塔儿山。 一股山泉水自半山腰淙淙而下,常年在沟南村旁流淌,杨树 周边洇出一片湿润。田里劳作了一晌的沟南人,收工时走上 这段坡路,满身疲惫便会在阴凉里消解。 戴着草帽、身着鲜艳衬衣的姑娘们,总爱坐在树下水沟 边歇息。放学的孩子们也放下割猪草的背篓,脱掉鞋子,猫 着腰在溪水里捉虾、捉蝌蚪,欢笑嬉戏。 从小在沟南水土里摸爬,孩子们黝黑、���实、健壮,像 田里正拔节的禾苗。姑娘们常年劳作,风吹日晒,却面色红 润、姣好,气息鲜活。他们你言我语,热心讨论着家长里短、 衣着穿戴,有的抬起胳膊擦一把额前的汗水,爽爽朗朗笑着, 成为惹人心热的光鲜一景。 每天在白杨坡几个来回,沟南人与土地建立了天然亲情。 他们熟知沟里每块庄稼地的长势,熟知玉米、绿豆每种 作物的习性,三天两头薅草、施肥,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护、 侍弄。崇山上日升月落,他们顺应时令,守望田园,在古朴 的庭院里延续着祖祖辈辈安然淳朴的宁静日月,安享着清风 拂面、飞鸟相还的沟南风光。 走进沟南,便是黄土垒墙的一个个庭院。 “霭霭四月初,新树叶成阴。动摇风景丽,盖覆庭院深。” 沟南的庭院,虽然大多是晋南农村普通的土坯民居,却像白 居易诗中描写的那样,草木葳蕤,蕴藏着*具乡村风情的绵 长日月。檐下挂满了玉米、辣椒的人家,显示着日子的富足 殷实。茅檐低小的庭院,院里养着成群的鸡鸭,墙角猪圈旁 堆放着成垛的柴火,有主妇提着一桶猪食,左右悠晃着向猪 圈走去。晨光穿过斑驳树影落下来,鸡鸭像踩了高跷,追逐、 觅食,在明晃晃的太阳光里拖着长长的影子。 每户人家,富足也好,恓惶也罢,都是一个锅里搅稀稠, 一张土炕度日月。 院墙一围,就是一个独立的王国。别看庭院不起眼,再 土再破,也是赖以栖身的地方。一家人在这里休养生息,生 儿育女。傍晚,忙活了**的沟南人从各自庭院出来,端一 海碗米粥,圪蹴在十字街口大青石上谈论庄稼收成,家长里 短。呼噜呼噜的吃饭声中,一碗粥见了碗底。尚未尽兴,有 人说起一个段子引起“哄”的一阵大笑,气氛更加热闹起来。 夜深风寒,推开虚掩的门,各自回到自家土炕上歇息。 沟南人就这样倚着庭院,春种秋收,平稳度日。日子一 天天过着,一群孩子吃着粗茶淡饭呼呼啦啦长大,你出他进, 小小庭院便显得拥挤而窄小,杂乱着、热闹着。 庭院里的一间屋子里,可以相继为儿子们娶回自己的媳 妇,承担着一个家族繁衍生息的重任。 大伯家有四个儿子,老大到了婚龄,老两口收拾好正屋 西厢房给老大娶亲。大媳妇娶进门,一年半载,老二也到了 娶亲年龄,公婆便让老大给兄弟腾地方,自己到外头找地儿 住去。搬家那天,大媳妇阴沉着脸,把东西摔得叮当响。公 婆默然无言,站在院门口,看着装着儿子、媳妇全部家当的 毛驴车消失在胡同转弯处。此后几年,一间屋子相继娶回四 房新媳妇。二媳妇、三媳妇也像大嫂一样,先后搬出去住。 只有四媳妇没人撵,在西厢房里一直住着。 搬出去的三个媳妇有的住在闲置的砖瓦窑,有的把破旧 的柴火房拾掇一下临时安家,碰在一起便对公婆一肚子怨气。 公婆也有难处,一年不停闲地在沟里劳作,除了养活一家老 小,又能有啥进项呢?俗话说“娶媳妇盖厦,提起来害怕”, 盖一溜子厦那可不是说说话那么简单。一辈子土里刨食的沟 南人,倾其一生精力,又有几人能垒起一个庭院呢? 垒一个院不容易,走进一个院,融入一个院更需要几年, 甚至几十年的担当和付出。在庭院的兜兜转转间,人生的河 流会有不同的方向。 老光棍磊子,被队里派去林县干活,半年后领回带着三 个孩子的寡妇。从此,破败的小院里有了生机和人声。这妇 人自知是外来户,低眉顺眼、面目和善,邻里有事实心帮忙, 没多久就和大家融成一片。磊子有了家,便有了心劲,常年 在沟里劳作,供给三个孩子上学念书。一晃几年,三个孩子 拔节似的长起来,人前人后围着磊子爸长爸短,乐得磊子心 里熨帖,在人前也挺起了腰杆。孩子们在成长中完全融入了 这个庭院、融入了沟南,他们惦记着继父的好,一直赡养他 至终老。 同族人觊觎磊子的家业,磊子死后有意撵走母子几个, 遭沟南长者斥训道:“走进这个院,就是这家人!做这种事, 遭人戳脊梁骨!”一段风波尚未掀起便无声无息。 沟南人遵循着自己的道德准则和底线,一旦僭越,便犯 了众怒。 沟南像一弯河水,充满母性的包容。十八岁的娟儿是村 东成子叔家**的女儿,红扑扑的脸蛋,两根粗粗的辫子一 甩一甩。沟南清晨的风里,身着鲜艳衬衣、扛着锄头下地干 活儿的娟儿,是沟南村巷里暖人眼窝的一道风景。有位走村 串巷的小木匠,总爱在成子叔家附近干活儿,这家家具打完, 磨蹭着等下一家。干活儿时,小木匠的眼睛朝成子叔家庭院 一瞥一瞥,盼着能遇着花朵儿一般的娟儿。明眼人一眼就看 出来,这是想扎根成子叔家的小院呢!娟儿却不乐意,远远 就躲开他。 娟儿听说半山腰里有男娃想下山落户,穿着高跟鞋上山 相亲,脚后跟都磨破了,一见男娃笑眉笑眼当即应允了。没 多久,沟南人风风光光把男娃迎下山,入赘娟儿家,成了担 当儿子重任的上门女婿。 那位小木匠,从此远走他乡,音信杳无。 日子就这样不急不缓、运行有序,像村旁的青河水,昼 夜不停地流淌。渐渐地,沟南人不再守着土地过日月,他们 思谋着改变生活的现状,让日子过得更好一些。 大伯家*早搬出去的老大两口子自己烧砖、种树,几年 光景在村口盖起一砖到顶的五间北房,大大的玻璃窗,宽敞 明亮的客厅,沟南人看着都眼馋。弟兄几个也纷纷效仿,做 豆腐的、磨面的,走村串巷、上集赶场,都不闲着。手里积 攒些活钱后,示威似的纷纷盖起了新房。弟兄几个虽然盖了 新庭院,却还是老庭院延伸出的一支血脉。父母生日,他们 和媳妇们回到老院里,张罗酒席,宴请乡亲。 融融春日,院里的树都吐出了嫩芽。大嫂亮着嗓门在院 子里指挥,话里话外透着置家立业的豪气。二嫂三嫂穿戴齐 整、艳丽,声音脆亮地回应着。庭院真是关乎人的脸面和尊 严啊,身后有三个宽敞漂亮的庭院,在亲戚乡邻面前才有如 此底气和排场。 一个个庭院就这样派生出去,成了独立的门户,也成了 沟南人挂在嘴边的一桩励志美事,在各种场合津津乐道。 秋风渐起,一场一场掠过来,白杨树叶子便发黄、打蔫, 在风里簌簌飘落。 一夜醒来,白杨坡成了金色的河流。一平车一平车玉米 稻黍从坡里拉上来,堆放在庭院里,庭院里迎来收获的季节。 “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脚踏进庭院, 便是一枝一枝低垂的大红枣,亲切、温润、繁华。窗棂上映 出的孩童稚影、土炕上围桌而坐的天伦之欢、满院的花木气 息,散发古诗一般的田园之美。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自从走出沟南的庭院,便离开了少年时的原生家园。岁月里 回眸,庭院里的一窗灯火,常常会在遥远的时光那头洇出一 片光晕,乡土乡情、纯美人性,是不羁旅途中暖心的故土家 园。而灯下的人,早已风流云转,人声渺远。 庭院,像一棵大树,留下一轮又一轮春夏秋冬。 当秋天过去,它倚着村庄在北风中长成村庄的一个符号、 一道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