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冷夜暗流
年关将至,天冷得厉害,一阵北风刮过,路边的电线杆子都冻得直哆嗦。中午的时候,太阳像个煮熟的咸蛋黄,刚露出脸来,就被铅灰色的云层挡住。老天爷阴沉着脸,好像在跟什么人赌气似的。
许敬元推着摩托车从自家二层小楼里走出来时,正是这天下午三点多。他妻子周小艺正踮着脚尖,在门口晾晒腊鱼。长长的晾衣绳上还挂着一串一串圆溜溜的小萝卜头,都是她从屋后菜地里挖来的,准备晒干后做丈夫*爱吃的腌萝卜。
“怎么,今天还要去学校啊?”看见丈夫裹紧身上的毛领皮夹克,跨上摩托车,她不由得问。许敬元是光明市光明**中学的历史老师,现在正是寒假期间,按理他不用去学校上班。“是啊,学校有点事情,得过去处理一下。”许敬元回答说。
即将发动摩托车时,他听到二楼电视机里传出唱歌的声音:“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江湖豪杰来相助,王朝和马汉在身边……”估计是儿子又在看电视剧《包青天》了,就冲着楼上喊一声:“星阳!”九岁的儿子许星阳立即从屋里跑出来,趴在二楼阳台朝下看。
许敬元故意绷着脸说:“别老看电视,寒假都放这么久了,你的寒假作业还没做多少,赶紧关掉电视做作业。”“看完这集就去做作业!”儿子歪着头,跟他讨价还价。这小子*近��上了包青天探案的故事,还说自己长大要当警察,像包青天一样帮别人申冤破案抓坏人。许敬元拗不过他,只好点头说:“行,晚上我回来检查你的作业。”
“哦,对了,”跟儿子交代完作业的事,他又转脸对妻子说,“雯雯中午打我的手机跟我说,她和同学一起做田野调查,寒假要迟点回家。”许雯雯是他们的女儿,今年十九岁,在天津读大学二年级。
周小艺有点不高兴地说:“这孩子,放假也不知道早点回来,家里不是有田吗?怎么还要在学校种田。”许敬元不由得笑起来:“不是种田,是搞田野调查,学校布置的作业。”
他们家住在光明市城郊的安福里,村子后面紧挨着一条省道,距离热闹的市区还有十多公里远。许敬元骑着摩托车,从村道上驶出来,沿着春水河的河堤,往城区方向开去。
河堤有十来米宽,河堤外边零散地分布着几条村庄,河堤内侧河滩平缓的地方,都被村民开垦出来,种上了蔬菜和果树,菜地里绿油油一片,被霜打过的白菜和萝卜长势特别好,几个菜农正在河滩地垅里收菜。两个少年正在河堤边玩耍,看见他们跟自己打招呼,许敬元才认出来,他们都是光明高中的学生,自己应该教过他们历史课,但具体是哪个班的孩子,则一时分不清楚。
再往前走,河堤两边就渐渐变得陡峭起来,虽然已经是冬天,本该是枯水的季节,因为上游接连下了好几天大雨,河水陡涨,水流也变得湍急起来,把许多枯树枝烂菜叶都冲刷到了堤岸边。天冷风寒,大家都不出门,河堤上看不到几个行人。
二十分钟后,许敬元的摩托车拐下河堤,从河滨中路进入热闹的市区。沿着学业大道前行不远,就到了光明**中学。学校门口两根高大石雕门柱,像士兵一样挺立在寒风里,门柱中间悬挂着四盏大红灯笼,算是给学校增添了些许年味。旁边墙壁上镶嵌着一块大理石,上面阴刻着“光明市**中学”几个涂金隶书大字,显得庄重古朴,让人肃然起敬。半边大门打开着,因为是寒假期间,师生放假,学校里显得异常安静,门边的保安亭里空无一人,估计是保安老蔡扛不住冻,早早离岗回家烤火去了。
进到学校,大门里面是一片被花坛包围着的草坪,正对着大门的是综合办公大楼,左右两边是两栋六层高的教学楼,几座大楼中间围起来的是一个面积将近一万平方米的“回”字形操场。
这时的学校操场,就像一个被剖开肚子躺在手术床上的病人,地面被挖开,露出里面坑洼不平的泥沙来。今年是光明市撤县设市三十周年,市委市政府准备在七月举办一系列庆典活动,其中一项大型文艺晚会,要在光明市*高学府光明高中操场搭台举行。为了承办好这次高规格的活动,经上级部门批准,光明高中决定将学校的老旧操场进行重新规划,翻新扩建,把原本已经废弃的篮球场也合并进来,建成一个大型风雨操场,以崭新面貌迎接到时参与盛会的市内外领导嘉宾。
操场翻新工程于去年十月开工,到今年一月,土建工程已经基本完成,只等天气晴好,太阳把地面翻出来的湿土晒干,再铺上鹅卵石、水泥、人工草皮等,四周修建环形跑道,整个操场的升级改造工程就算是全部完工。只因为*近天冷,一直没怎么见着太阳,地面没有晒干,所以后续工作无法展开,工地也已经好多天没有开工,工程车和施工人员已经撤离,只有操场东北角的侧柏树下还停着一台挖土机。
操场翻新扩建升级改造工程的质量监督工作,本是学校总务处主任杨明轩的事。但是杨老师年纪大,身体不好,去年年初就已经休了长期病假,所以在其他老师的推举下,这个担子就落到学校历史老师兼总务处副主任许敬元的头上,理论上说,整个工程质量都由他进行把关,未经他验收合格签名同意,整个工程就不能完结,施工方也就无法收到全部工程款。
大家原本以为他这个质量监督员只是挂个虚名,走走过场,谁知这位许老师性情耿直,原则性非常强,经常亲自坐镇工程指挥部值班,对施工方的每一项工作都认真监督,严格把关,再加上他年轻时曾在乡镇学校主抓过基建工程项目,对这里面的门道摸得比较清楚,所以施工方对这位工程质量监督员许老师是又怕又恨。
许敬元刚在操场边停好摩托车,就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许老师,许老师!”回头一瞧,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精瘦汉子从教学楼旁边闪出来,跟他热情地打招呼。
许敬元认得,他是学校操场升级改造工程承包方的负责人雷大铭。“有事吗?”他问。
雷大铭把手揣在风衣口袋里,一边左右瞧瞧,一边慢慢朝他靠近过来。眼见周围没人,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塞到许敬元手里。许敬元疑惑地接过一看,信封里装着厚厚一沓百元大钞。“这是什么意思?”许敬元抬头直视着他。
“没、没什么意思……章局正在工程指挥部等你呢,就是想请你在章局面前汇报工作时嘴下留情……”雷大铭搓着手,嘿嘿一笑。
许敬元明白过来,脸色一沉,把信封扔回给他:“你放心,待会儿见到章局,我会实事求是,实话实说,绝不会冤枉你半个字!”雷大铭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僵住。
许敬元没再看他一眼,转身径直往工程指挥部走去。
雷大铭盯视着他的背影,恨得直咬牙,手一抖,手里的信封掉到地上,里面的百元大钞都散落出来,被风一吹,像天雨散花一般在空中打着转转儿。“哎哟,我的钱呐!”他手忙脚乱地抓起被风吹落一地的钞票。
“看来这个老许,是铁了心要跟咱们过不去啊!”说这句话的,是从墙后转出的一个戴近视眼镜、留着灰白板寸头的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很显然,雷大铭刚才塞红包被拒的经过,都被他躲在墙后看得清清楚楚。这人正是光明高中的校长孔伟德。
“这可怎么办?如果他在章副局长面前告咱们一状,那咱们岂不就完了?”雷大铭有点乱了方寸。
孔伟德看着许敬元渐渐远去的背影冷笑道:“别着急,章局那边我已经打点过,他未必会听许敬元的话。”
“姜是老的辣,”雷大铭朝他竖起大拇指,“还是舅舅厉害!”
孔伟德瞪他一眼:“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在学校不要叫我舅舅,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俩的关系是吧?”
“是、是,孔校长!”雷大铭赶紧改口。
工程指挥部就设在食堂旁边那间小屋里。那本是一个杂物间,里面堆满了缺胳膊少腿的课桌、废弃的乒乓球桌等杂物,后来因为工作需要,才把里面的东西清理出来,稍加收拾,放上两张旧办公桌,改造成为一个临时办公室。
许敬元走到指挥部门口,一阵冷风吹来,他不由得下意识地缩缩脖子,再次裹紧身上的皮夹克。对于雷大铭在施工过程中暗藏的一些猫腻,自然没有逃过他这个工程质量监督员的火眼金睛。
首先,施工方存在大量偷工减料,蒙混过关的情况。比如说,按承包合同约定,工程承包方挖开旧操场后,要在地表下重新规划、铺排和安装新的符合**标准的下水道管网和污水排放系统,但是雷大铭为省钱,并没有重新建设下水道,而是直接沿用旧的下水道管网,只是让工人把旧下水道稍加修整,就草草了事。
二是工程质量不过关。作为操场扩建的附属工程,需要对学校后山通往操场的一条道路进行修缮和加固。这条路的两边都是山坡,为防止山石滑落,施工队要在道路两侧用水泥砂浆砌起一道防护坡。谁知护坡建好没几天,一场大雨过后,就坍塌好几十米,石头从山上滚落下来,差点砸到经由这条路回宿舍的学生。许敬元指出这是一个豆腐渣工程,要求雷大铭拆除后按施工标准重建。但雷大铭说服孔伟德校长点头同意,只把护坡坍塌的部分修补一下就算是过关。
第三是经济问题。操场扩建项目招标后,学校跟雷大铭签订的承包合同上写明的总承包价格为二百四十万元,但是现在工程还没有做完,雷大铭就以各种理由要求学校追加工程款,经孔校长签字同意,已经向承包方支付三百多万元。
*主要的是,许敬元对雷大铭做过一些调查,发现他根本就不具备承揽这么大工程项目的资质。雷大铭原本是国营化油厂的一名普通车工,八年前下岗,后来又自己开过五金店、小超市,现在是一家桑拿城的老板。在此之前,他并没有承揽过任何建筑工程,也没有自己的施工队,现在给他干活的工人,都是他临时拉起来的队伍。许敬元对他这样的“三无”人员竟然能在学校操场扩建工程招标过程中中标产生了疑虑,后来再一打听,才知道这个雷大铭竟然是光明**中学校长孔伟德的亲外甥,他这才恍然大悟。
本着对工程负责,对学校和学生负责的精神,许老师曾多次向教育局和上级有关部门反映这个情况,但都没有收到任何反馈。今天他接到通知,说是教育局副局长兼纪检组长章玉书下午要到光明高中检查操场改扩建工程的进度和工程重量,要在工程指挥部听取学校、施工方和工程质量监督员的情况汇报。他想正好趁这个机会,把学校操场改扩建工程施工质量不过关的情况,当面跟领导反映一下,希望能引起上级领导及主管部门的重视,所以马上就从家里赶到学校。想不到刚进校园,就被雷大铭叫住,给他来这么一出。他在心里冷笑:想贿赂我,没门!
他定定神,推开指挥部的门,走了进去。屋里开着电暖器,一股暖流扑面而来。在两张办公桌中间的空地上,摆着一张象棋桌,一个戴金边眼镜、面皮白净的中年男人正在跟雷大铭手下的挖土车司机窦武下象棋,棋子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砸得叭叭直响。
许敬元以前在教育系统开大会的时候,曾远远地在主席台上见过这个面皮白净的中年人,知道他就是教育局副局长章玉书。“章局!”他站在门口搓着手叫了一声。
章玉书的目光从棋盘上抬起来,看看他,很快就站起身来,脸上的表情显得有点意外:“敬元,原来是你啊!”孔伟德和雷大铭紧跟着从后面走进来,正要向章玉书介绍许敬元,见到章副局长竟然主动跟许老师打招呼,不由得都愣住了。
孔伟德打着呵呵说:“章局,原来你认识许老师啊?”
“认识认识,”章玉书欠过身来,一面跟许敬元握手,一面解释道,“我在育才中学读初中的时候,跟敬元是同级不同班的校友。你们一直跟我说工程质量监督员是许老师许老师,要是不见面,我哪知道原来是我的老同学许敬元许老师啊。”
“呵呵,那可真是太巧了!”孔伟德嘴里打着哈哈,心里头却暗暗叫苦。
“章局,对于咱们学校操场改扩建工程,我这里有个情况想向您汇报一下……”许敬元站在章副局长面前,一句话还没说完,正在旁边抽烟的雷大铭像是被呛到,忽然使劲咳嗽起来。许敬元说话的声音被他打断。雷大铭一边把烟屁股扔到地上,一边朝自己手下的挖土车司机窦武使眼色。
窦武坐在棋盘前,急忙出声催促道:“章局,该你走子了!您这局势看起来不妙啊,哈哈!”章玉书急忙坐回到自己的位置,埋头看棋,只见对方已经在自己将军旁边架上一只“炮”,另一只“炮”也准备沉底,对自己形成双炮绝杀之势。
章玉书不由得蹙紧眉头,一旦让对方双炮重将,自己将毫无转还余地,必输无疑。他略作思忖,为解全局之危,只好单车换炮,弃车保将,就在窦武暗自得意,以为自己占到便宜之时,章玉书车马回师,围捕对方沉底炮,窦武想要退炮打车,谁知对方竟然虚晃一枪,弃炮掠相,紧接着又回车吃掉他一匹卧槽马,一场双炮绝杀的危局,就此解开。
棋局缓和下来之后,章玉书才松下一口气,头也不抬地对许敬元说:“许老师稍安勿躁,我平时没有别的爱好,就是棋瘾大,难得遇上一个好对手,你等我下完这一局,再谈工作上的事情。”
许敬元点点头,只好在旁边坐下,默默地等待着。屋里开着电暖器,他却忽然感觉身后一凉,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侧头一瞧,只见雷大铭侧身靠在门边,一边使劲吸着烟,一边直盯着他,好像要用目光把他刺穿一样。许敬元知道他心里在惧怕什么,转过头去,当作没有看见。
章玉书棋风沉稳,杀伐有度,棋艺确实很不一般,窦武虽然是个司机,却也下得一手好棋,两人又在棋盘上缠斗半个多小时,章玉书渐渐占得上风,中卒渡河,一车双马步步紧逼,*终抓住对方一个破绽,破仕谋炮,终成绝杀。
窦武输了棋,显然不大服气,挽起衣袖说:“这盘是我大意了,咱们再来一局!”
章玉书摇摇头:“输了就是输了,再下三局,你也不是我的对手。”眼见他就要从棋盘边起身,孔伟德忽然把许敬元推到他面前:“章局,咱们许老师也想跟您下一局。他可是咱们学校的象棋高手,去年学生象棋比赛的前十名,跟他车轮战,他九胜一和,成绩不俗啊。”
“是吗?”章玉书顿时来了兴趣,朝着窦武空出的座位做一个请的手势,“那许老师,咱们战一局,如何?”
许敬元犹豫着,还想跟他反映操场的事,却已经被孔校长推到椅子上坐下。孔伟德说:“许老师,难得章局邀请你下棋,你不会连这点面子也不给吧?章局好不容易来咱们学校一趟,咱们可得把他招待好。对了,章局做事一向都很专心,下棋就是下棋,你心里不要想其他的事情,嘴上也不要说跟下棋无关的话,要不然章局会不高兴的。”
章玉书似乎并不明白这位孔校长话中有话,也点头附和说:“是啊,下棋*忌讳的是用心不专,心浮气躁,许老师你说是吧?”许敬元自然知道,这是孔校长要让自己在章局面前根本就没有时间和机会反映操场的事情,他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只好坐下,一语不发地陪着这位下来检查工作的副局长下起象棋来。
战幕拉开,许敬元执红先行,以中炮横车盘头马开局,章玉书并非庸手,早已看出他是想集结重兵从中路进攻,意在速战速决,早点结束棋局。他微微一笑,不敢怠慢,遂以“三步虎”转屏风马迎战。所谓“三步虎”,意即三步出车,状如虎爪揪地,因此叫作三步虎。棋谚有云:“三步不出车,棋在屋里输。”可见对战这位许老师,章玉书也不敢掉以轻心。
两人棋逢对手,许敬元思维敏捷,攻杀凌厉,意欲短时间内解决战斗,���玉书棋风老练,算度准确,攻守兼备,棋至中盘,双方的战斗进入胶着状态。下了一个多小时,许敬元终于占得先机,抓住对方误走运炮窥车的错手,沉炮侧击,兑车扑马,俘获双相,然后再利用各攻子巧妙配合进攻,章玉书的黑将退无可退,只得弃子认输。
棋局结束,已经是下午五点多。章玉书推开棋盘站起身,一边活动筋骨,一边看看窗户外边。窗外灰蒙蒙的一片,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又过去了!”他颇有感慨地道。
许敬元坐了半晌,才从刚才激烈的棋局中回过神来,忽然想起自己还有重要事情要向章玉书汇报,张张嘴巴,正想出声,章玉书却拍拍肚子,把头转向孔伟德:“老孔,我这肚子可是已经在咕咕直叫,今天就借你们学校食堂吃顿工作餐,怎么样?”
孔伟德凑上来说:“当然没问题,我们早就已经准备好,知道章局要过来,我中午特意叫食堂的人去乡下买回一只三斤多重的甲鱼,再配上红参、枸杞、淮山,已经慢火炖了一下午,这个时候正好开锅。”
“嗯,甲鱼好,甲鱼配红参、枸杞、淮山,可以清热养阴,大补元气。老孔,你有心了!”章玉书好像对养生之道很是在行。
“现在的野生甲鱼非常难得,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这次多亏雷老板托人到乡下打听,才好不容易搞到一只。”孔伟德趁机在章玉书面前表扬雷大铭。章副局长抬起眼皮看看雷大铭:“嗯,雷老板也是个有心人啊!”
“既然这样,那就请您移步到食堂就餐吧。”孔校长把头转向许敬元,“许老师,时间不早了,章局也已到下班时间,准备吃晚饭了,你看你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许敬元一愣:“这就完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向章局汇报情况呢。”
“哦,对对对,我是下来检查工作了解情况的,不是到你们这儿下棋的,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章玉书好像这才记起工作上的事来,拍拍许敬元的胳膊,“要不这样吧,许老师你也留下来一块儿吃饭,咱们就当是吃个工作餐,有什么事情咱们边吃边聊,既不耽误工作,也不耽误吃饭,好吧?”
许敬元犹豫一下,他本不愿意跟孔伟德和雷大铭同桌吃饭,但想到如果不留下来,今天就没有机会跟章副局长反映学校操场暗藏猫腻的情况,只好点头说:“那行,我先给我老婆打个电话,叫她不用等我回家开饭了。”
他走到屋外,掏出自己的摩托罗拉手机,拨通家里的座机,接电话的是儿子许星阳。
儿子在电话里问:“爸爸,我作业做完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检查?”许敬元说:“等我晚上回去再检查。你告诉妈妈,不用等我回家吃晚饭了,你们在家里先吃。”
“妈,爸爸说他不回家吃晚饭,叫我们先吃……”许星阳一边接电话,一边冲着他妈妈喊起来。周小艺显然有点不高兴:“说好回家吃饭,都已经煮了你的饭,怎么又……”估计是她已经从儿子手里接过听筒,电话里传来她抱怨的声音。
许敬元小声解释说:“教育局领导今天到学校来检查操场改扩建工程,我有些情况要向领导汇报,所以留在学校吃晚饭,要晚一点才回去。”周小艺说:“那好吧,你吃完饭早点回家……哦,对了,下午大哥打电话过来说已经帮咱们熏好了几十斤过年腊肉,你晚上回来的时候,拐到孩子他大伯家去拿一下吧。现在肉价可不便宜,你记得把肉钱给大哥。”
许敬元点头说:“行,我记住了!”
打完电话,他再回到指挥部,才发现屋里已经没有人。他怔愣一下,听到食堂那边传来孔伟德那招牌式的呵呵声,才知道大家都去吃饭了,他也转身往食堂方向走去。半路上,他看见章玉书落在众人后面,手里拿着印有光明**中学抬头的横格稿纸低头看着,听见他从后面走近的脚步声,章局把两页稿纸塞进自己的公文包,跟他一起走进食堂。
光明高中的食堂很大,外面是学生用餐区,里面是教职工用餐区,再往里走,角落里有一间很隐蔽的房间,头顶安装着亮晶晶的吸顶水晶吊灯,四周摆着意大利**沙发,中间是一张可以容纳二十人吃饭的豪华转盘餐桌。这是孔校长特意设置的房中房,专门用来接待上级领导的。
进入房中房后,孔伟德热情地把章玉书让到主位,自己则和雷大铭一起,分别坐在章副局长左右两边相陪,挖土车司机窦武也在自己老板身边坐下来。许敬元犹豫一下,跟他们隔开几个位子,默默地坐下。
章副局长抬眼打量着他,嘴角一撇,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许老师这些年,赚了不少钱吧?怎么还穿这么旧的皮夹克,你看袖子下面都掉皮了,是不是早该换一件了?”
许敬元不由一怔,没有想到这位老同学竟然会注意到自己的穿着,只是前面那句“这些年赚了不少钱吧”,却让他感觉到有点唐突,不知其意何所指。想来是在调侃自己的穷酸样吧,当下勉强一笑,说:“我一介穷酸教书匠,每月就拿这点死工资,哪说得上什么赚钱不赚钱。倒是章局你,跟在初中上学的时候相比,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可真是意气风发啊!”章玉书听他提到“初中”这两个字,似乎暗含讥讽之意,脸上的表情不由得僵了一下。
孔伟德像是很了解这位章副局长似的:“我只知道章局当年在育才中学参加中考,以优异成绩考上中师,毕业后先是分配到乡镇小学教书,后来调到教育局教育督导室上班,然后又一路高升,走上了领导岗位,真没有想到您竟然跟咱们许老师是初中同学啊。”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章玉书在跟他说话,目光却瞟向坐在斜对面的许敬元,“那时候许敬元可是咱们年级里的学霸,一门心思想考**大学,中等师范学校他可看不上。”
“哦,原来是这样。”孔伟德恍然大悟似地问,“那许老师*后考上了哪所大学啊?”他明知道许敬元没有上过大学,却故意问这么一句,显然是想让许敬元当众难堪。
许敬元叹口气说:“我哪所大学也没有考上,当年高考落榜,后来当了小学民办教师,‘民转公’政策下来的时候,我才转为公办教师。”雷大铭冷不丁插一句嘴:“早知如此,当年你就应该跟章局一起考中师,说不定现在你也当上副局长了呢。”说完他自觉幽默,哈哈一笑,转头却看见章玉书脸露愠色,这才觉出自己似乎说错话了,急忙闭上嘴巴。
正在大家尴尬之时,食堂厨工将这顿饭的主菜——热气腾腾的红参淮杞甲鱼汤端了上来。孔校长立即招呼章玉书:“来,章局,您先起筷,尝尝味道!”
章玉书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甲鱼裙边肉送进嘴里,品咂片刻,点头道:“嗯,火候恰到好处,肉质鲜美可口,*难得的是完全没有一点腥味,确实不错!”
“章局都快赶上美食家了!”孔伟德朝他竖一下大拇指,“咱们学校的厨师可做不出这个味道,这是我特意从外面**酒店请来大厨做的。”
“那你有心了!”章玉书表扬了他一句,然后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别光我一个人吃啊,大家一起吃吧!”大家这才拿起筷子来,只有许敬元心中装着操场的事,总想寻找机会跟章玉书反映情况,就算山珍海味摆在他面前,也很难让他提起胃口来。
窦武拿出一瓶五粮液,殷勤地给大家倒上酒。孔校长端起酒杯说:“章局是一个大忙人,到咱们学校来一趟可不容易,今天,让咱们一起敬章局一杯,感谢他一直以来对咱们学校的支持!”
许敬元本不善饮,而且等下晚上还要开摩托车回家,本来不想喝酒,但他们四个人都一起举起酒杯,他也不好意思坐着不动,只好端杯站起,跟大家一起干了这一杯。这是五十多度的高度白酒,一杯下肚,呛得他喉咙火辣辣的直咳嗽。他的囧态,引来大家嘲弄的笑声。
菜肴上齐,酒过三巡,许敬元才明白孔伟德和雷大铭为什么要让窦武这个挖土车司机在酒桌上相陪,因为他酒量好,特别能喝,而且还会插科打诨,善讲市井趣闻,几个黄色段子就把酒桌上的气氛搞起来了。看到领导高兴,他就开始端杯敬酒,章玉书有点招架不住,就说:“我酒量有限,等下还要开车回去,你就别老敬我,我看许老师喝得*少,你先敬他三杯再说。”
窦武得到领导指令,转头就拎着酒瓶朝许敬元走来。许敬元急忙摆手:“章局,我酒量浅,再喝就要醉了!”话未说完,窦武已经在他面前倒上满满三杯酒,喷着酒气不依不饶地说:“章局发话,我不敢不从,难道许老师连章局的话也不听?”
许敬元面露难色:“不是我不听章局的话,实在是不胜酒力,再说我等下还有工作要向章局汇报,总不能在领导面前喝得醉醺醺的吧?”孔伟德和雷大铭一听“汇报”这两个字,脸就沉下来,心里想,都到这个点了,这家伙还没忘记这个事情,可真是个老顽固啊!
雷大铭朝窦武使个眼色,窦武心领神会,把目光转向章玉书:“今天章局是这里*大的领导,章局您给发个话,许老师到底该不该喝这三杯?”
章玉书点头一笑:“该喝,今天老同学久别重逢,哪有不喝之理?这样吧,许老师,你先把这三杯酒喝完,有什么工作要向我汇报,尽管说,我在这里洗耳恭听。”
“那你可得说话算数,等我喝完,给我二十分钟时间,不,十五分钟就够了,我把咱们学校修操场的事情,详详细细跟您作个汇报。”
“一言为定!”
许敬元为了争取到向上级领导汇报工作,反映学校操场改扩建工程黑幕的机会,只好硬着头皮,跟窦武连干三杯,把面前的三杯白酒都喝完了。但是他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三杯烈酒下肚,他感觉到整个人都腾的一下,飘了起来,天旋地转,晕晕乎乎,脑子里一片模糊,他使劲甩甩头,但是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记不起来。
章玉书坐了片刻,见他光张嘴不说话,就有些不耐烦,起身问孔伟德:“厕所在哪儿?”孔伟德朝外面指一下:“在厨房后面。”章玉书朝窗户外看一眼:“外面走廊好像没有灯啊,乌漆麻黑的,要不你陪我去一趟吧。”孔伟德见他朝自己使眼色,忽然明白过来:“好的,我陪章局小个便,你们接着喝!”
从房中房出来,一条黑狗正伸着舌头蹲在门口,像是在等着屋里扔出几根骨头解馋。“死狗,给老子滚远点!”孔伟德一脚把黑狗踢开,领着章玉书穿过走廊,拐个弯,朝厕所方向走去。厕所就在食堂厨房后面,小便的时候,孔伟德问:“章局,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章玉书侧耳听一下,这边距离食堂有二十来米远,那边说话的声音传不过来,这边说话的声音也不可能传过去,这才拉起裤链,从夹在腋下的公文包里掏出两张纸,递给他:“你自己看吧!”
孔伟德疑惑地接过来,凑到灯下一看,纸上印着光明**中学的抬头,显然是他们学校的办公用纸,再一细看,只见纸上用钢笔写着: 尊敬的教育局领导:
在这里,我要向你们实名举报光明**中学校长孔伟德与其亲外甥雷大铭两相勾结,狼狈为奸,在学校操场改扩建项目中,大搞暗箱操作违法违规招标投标,在施工过程中偷工减料以次充好,制造豆腐渣工程,并且不按承包合同约定和学校相关财务制度,超预算给付工程款的巨大黑幕。其详细情况如下: 孔伟德看到这里,脸色就变了。抬起头心虚气短地看看章玉书,章玉书也正在看他,脸色冷得能拧出水来,他额头上的冷汗一下就冒了出来。再接着往下看,**页纸上满满的字迹,写的全是学校操场改扩建工程在招投标及施工过程中的种种内幕。翻到第二页,*后写着两行字: 在此我恳请上级领导严厉彻查此事,揪出隐藏在教育队伍里的蛀虫,严惩涉事承包商,还光明高中师生一个**的生活和学习环境,还咱们光明市教育事业一片风清气正的蓝天! 孔伟德拿着信纸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看这举报信里的语气,不用猜也知道这封直接寄到教育局的举报信是谁写的了。他把目光往下移,看到信后的落款署名,果然正是许敬元。
“章、章局,不是这样的,您听我解释,老许这完全是诬告……”
“这个还用解释吗?是不是诬告你自己心里没数?你觉得你外甥做的那些工程,真的经得起检验吗?”章玉书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幸好这封举报信落到我手里,要是被其他领导看到,可就没有这么好说话。”
孔伟德稍稍松下一口气,这才明白他其实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多谢章局提醒,您放心,这个事情我一定会处理好,绝不会让他再给领导添麻烦。”
“处理?你怎么处理?”章玉书表情严肃地看着他,“这个许敬元,本就是一根筋,这封信被我扣下,谁知道他以后还会不会继续给教育局,甚至是纪委、市政府写举报信?”
“那您的意思是?”
“你赶紧想个办法让他闭嘴呗!”章玉书有点不耐烦地道,“这事要是被他捅到咱们局长那里,或者市领导那里,那你和你外甥还不得将牢底坐穿啊?”
“让他闭嘴?”孔伟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一个大活人,性子又迂腐又固执,怎么才能让他闭嘴呢?”
“让我来处理吧!”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两人都吃了一惊,扭头一看,只见雷大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厕所门口,刚才二人在厕所里的对话,显然都被他听了去。
“你怎么处理?”章玉书和孔伟德一齐瞪着他。
雷大铭回头朝食堂方向看看,眼睛里闪过一丝狠毒之光:“这个许敬元,从我承包下学校的工程起,就一直跟我作对,我早就看他不顺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要处理就彻底处理好。”
“怎么彻底处理好?”
“就是让他永远闭嘴呗!”雷大铭冷声一笑。
“永远闭嘴?你想……”孔伟德明白他的意思,不由激灵灵打个冷战。
雷大铭不当回事地挥挥手:“这是我跟他的私人恩怨,你们当领导的就别瞎操心,总之你们放心,他以后再也不会给咱们添乱了!”
“行了行了,这点破事你们自己慢慢商量,我就是个报信的,千万别把我也搅和进去。”
章玉书生怕惹火烧身,不耐烦地���挥手,走出了厕所。
回到房中房,正好遇上窦武用半边肩膀架着许敬元,搀扶着他从屋里走出来。许敬元脚步踉跄,连身体都站不直。
“他怎么了?”章玉书奇怪地问。
“许老师酒量不行,才喝几杯,就已经醉了,雷总让我扶他到指挥部休息一下,醒醒酒。”
章玉书“哦”一声,说:“那行,你小心点,千万别把许老师给摔着。”
“放心吧,摔不死他!”窦武头也不回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