焐酒记 大暑将至,父亲在家焐酒。荞麦酒纯酿,出酒一百六十斤,装了四坛。 夏焐酒,冬来喝。酒要存一存才好。其中两坛,我想*好存它五年十年。以后,每年焐酒,每年部分地存起来,存的时候,搞个封坛仪式。以后,我是说譬如明年吧,可以接受大家定制,新焐的酒,坛子小一点,十斤装;来五六人,写字弹琴,自己写的封条,丁酉年丁未月丙午日,写好,贴起来,搁在我家后院。每年封一次,每年启一次,都过成节日,聚饮。啊呀呀,就这么想想,忍不住要醉。 大忽兄说,*好,还要有一棵芙蓉花,埋坛酒在芙蓉花下,岂不妙哉。 当然好。我家不缺芙蓉花。大理小云又出主意:种棵桂花树,埋坛桂树下,八月桂花落,满院桂酒香。好。我家不仅不缺芙蓉花,也不缺桂花。梅花、桃花、梨花、柚花、杜鹃花、百合花、山莓花、板栗花、石榴花,都有。每株花树下藏一坛,四时花开,日日有酒喝。 此事可为。我藏好酒,就等大家来喝。在北京的编剧先生牛凳说,这件事有意思,有念想,常相聚。行,既然大家说有意思,那就先约起来。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待到重阳日,头戴一枝花。你帮我割稻,还来就菊花。 获稻记 毛豆的收获很简单,稻子的收获就颇不容易。以前乡下一年到头有几件大事,收稻子算得一件。种两季稻的时候,“双抢”是在*热的大暑里,算是一年当中农人*为辛劳的时节。双抢,是抢收和抢种,抢的也就是时间。农人素来平淡,有什么好抢,抢到一个好天气,抢到两天时间提前把农事做完,就是幸甚幸甚的喜事。 现在我们是只种一季稻了,节奏也就悠缓许多,并不急着在两三天里收割又赶着把秧插下去。收割过后,是漫长的冬闲,把田闲下来,什么也不管它,或者种上一季紫云英——这就是一种保养。休养生息。田也是需要放空的。什么事情也不干,看起来是懒散,其实张弛有度,是令生命悠长的方法。 远人兄,我们以前收割稻子,用打稻机——今秋在兰溪的梯田里收获,农人们搬出了*古老的稻桶,那是我从前没有用过的农具。有勇猛的朋友,光了膀子,把稻穗一下一下地挥舞起来,击打在稻桶的壁上,天地之间发出“咚咚咚”的声响。稻粒飞溅,好看,也令人欣喜。 远人兄,我们今天的人,可以这样地感受一下劳作,是多么难得。即便稻叶把肚皮划出一道道浅浅血痕,即使手臂痒上几天,那也是无碍。这样的痒,这样的挥汗如雨,是生命里珍贵的体验。离开了这片田野,离开了这**,走千里万里,过五年十年,也不大会有这样的体验。 ——人活着,不就是想千方百计地证明自己活着么。痒也好,痛也好,那就是活着。 清苦清苦的味道 1 上次去苏州玩,胥门老城墙门洞里有人担了苦瓜来卖。苦瓜小小的,短而肥,像一个手雷。艳丽之红。像苦瓜,又不像苦瓜。 是什么名字,我已经忘了。只知道当地人是作为一种水果来吃的。 后来问了一位植物学家,说是“金铃子”,有的地方叫“癞葡萄”。其实也是苦瓜的一种。 苦瓜我知道,故乡的菜园子里常常会种一些。苦瓜的藤在竹篱笆上攀爬,垂挂着一条条白色的苦瓜。我喜欢白色的苦瓜,颜色真好看。 看一本闲书,才知道温州人把这种苦瓜叫做“红娘”。 2 苦瓜是什么时候进入中国的?我翻了好几本饮食的古籍,都找不到线索——本想顺藤摸瓜,藤却不知道藏在哪里。 后来动用了一位朋友提供的古籍检索系统,查到明朝徐光启的《农政全书》中有“锦荔枝”: “又名癞葡萄,人家园篱边,多种苗引藤蔓,延附草木。生茎长七八尺,茎有毛涩,叶似野葡萄叶,而花又多。叶间生细丝,蔓开五瓣,花碗子花结实如鸡子大,尖稍纹皱,状似荔枝而大。生青熟黄,内有红瓤,味甜。” 有学者考证,苦瓜并不是原产于中国,而是从东南亚热带地区,也有说是从非洲带回来的——明代以前,我国没有栽种苦瓜的记录。郑和下西洋,从海外带回来。郑和的翻译官费信撰写的《星槎胜览》中记载:“苏门答剌国一等瓜,皮若荔枝,未剖时甚臭如烂蒜,剖开如囊,味如酥,香甜可口,疑此即苦瓜也。” 郑和下西洋,先后七回,估计有一回上了苏门答腊岛。岛上有苦瓜,他把种子带了回来。明朝中期,苦瓜在南方开始广泛栽种。 清嘉靖进士王世懋,有《瓜蔬疏》,提到“锦荔枝”,也即是苦瓜—— “吾地有名锦荔枝者,外作五色蜂窠之状。内子如鳖虫人甚恶之,不知闽广人以为至宝。去实用其皮肉煮肉味,殊苦广人。亦谓凉多,子京师种摘而自供食,往在泉州见城中遍地植之,名曰苦瓜。形稍长于此种耳。” 广东人善吃,还讲究养生。譬如凉茶,就是广东人日常喝的饮料。苦瓜与凉茶一样,也是消暑佳品。 3 苦瓜和尚石涛,一定很喜欢吃苦瓜。 石涛不仅爱吃苦瓜,还把苦瓜供奉案头朝拜。 苦瓜有此君子之德,受人称颂。因苦瓜虽苦,苦自己而不苦他人。若用苦瓜炒肉,肉是绝不苦的。 我读过《苦瓜大和尚百页罗汉图册》,画中三百余位罗汉神情高古,气象万千。 诗文也好,画作也好,我喜欢读古人的东西。古人的时光过得慢。种田种菊,吃茶吃苦瓜,他们都比现代人做得好。 “艺术是情感的表现,情感是不受进化法则支配的。不能说现代人的情感一定比古人优美,所以不能说现代人的艺术比古人进步。”这话是梁启超说的。 苦瓜和尚的画,到现在看,还有苦瓜味——这清苦清苦的味道,至今没有褪色。 4 青蛳的味道,也是清苦清苦的。 小暑过后,一场雷阵雨下得酣畅淋漓。再晴上几天,又叫人大汗淋漓。黄昏时候到桃花溪里去歇凉,顺便拾一把青蛳带回去。小暑过后的桃花溪清幽极了,夹山两岸,草木葱茏,鸟声也清幽。在水里泡一会儿,遍体清凉。 5 做青蛳*繁琐之处,在于剪螺蛳屁股。青蛳小小的,人俯身水面捡拾青蛳,倒不觉得枯燥。拾回家后,剪青蛳屁股却着实需要一些耐心。 如没有这道工序,青蛳肉将无法吸出,只能用牙签挑取,这是善食青蛳的人所不能接受的。 读《日本味道》一书,作者北大路鲁山人说到香鱼的吃法,极是讲究。他说:“香鱼如果不是在水清、流急、河床比较宽的河中生育的,发育就不会完全,香气品味都不会太好。这就是决定香鱼好坏的大致条件。” 其实青蛳更是如此。 青蛳的生长,对于溪水的纯净度要求极高,至今只有浙西地区的开化、常山两县出青蛳。除此之外,我还没有吃过别的地方的青蛳。 吃青蛳,也讲究一个鲜味。青蛳本来就小,没有多少肉,但吸食的过程却极美妙,小小的肉连汤带汁,堪可回味。青蛳肚子里带着碧青色的肠子,也是可以吃的。 青蛳的鲜味里还带些清苦,也是山里人说夏天吃青蛳可清凉败火的原因。 青蛳也属于山里人夏天的河鲜吧。 山里人炒青蛳,一定要用到紫苏。紫苏去腥。 紫苏也可以用来渍黄瓜、渍嫩姜,这是夏天清凉过早粥的良物,也是很开胃的小菜。 6 苦瓜这时节,大大小小,已挂满藤蔓。白色的苦瓜挂在碧绿的叶间,很是漂亮。 苦瓜用一点黑咸菜炒起来,青蛳用一点紫苏炒起来,都是很可口的小菜,实在与小暑大暑的天气相宜。山里人都相信夏天吃点苦意的食物,是很好的。 按说还有一种苦的东西,苦丁茶,也是很苦的,却实在没有什么鲜味,只剩下苦了,也就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有一次翻书,钟叔河编、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的《周作人文类编·人与虫》,知堂也谈到苦茶,有朋友特意送他一包苦茶,“我感谢他的好意,可是这茶实在太苦,我终于没有能够多吃。” 苦丁茶,我好些年前喝过,可能多放了两根,泡开以后苦得咂舌。只放半根茶,也仍然是苦,实在不怎么好喝。苦瓜和青蛳,我却一直喜欢。 想来我还是喜欢有一些活泼之气的鲜苦与清苦。若只是一味的苦,这样的人生,未免太单调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