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曲 别克斯小岛位于波多黎各以东约8英里处,它北接大西洋,南临加勒比海。20世纪40年代初,美国海军用160万美元购买了这里的26000英亩(约占该岛四分之三)的土地,自此别克斯岛成为美国大西洋舰队的面积*大的训练区;其数英里未开发的海岸线成为美国军队训练、演习的场所,军队在这里可以施行船岸之间的炮击和空中轰炸。但是在2003年5月1日上午,当岛上居民看到美国海军准备离开时,他们开始欢呼雀跃。因为几十年来,岛民一直要忍受岛上巨大的爆炸声,这些爆炸的声波让客厅的窗户咯咯作响;他们也要忍受美国军舰停泊在离尚未开发的海滩很近的地方。而在1999年之后他们不再忍耐,因为这一年,一架海军飞机发射的两枚500磅重的炸弹没有击中预定的目标,却炸死了35岁的保安大卫·桑斯,同时还炸伤了另外四个人;从此,别克斯岛的岛民开始了抗议。起初,抗议是小规模和地方性的行为,仅仅是单独的公民抗议行为:像砍掉篱笆和非法侵入。但是随着大卫和哥利亚一案开始引起国际关注,并且由于知名政治家、演员和艺术家,包括阿尔·夏普顿牧师、贝尼西奥·德尔托罗和小罗伯特·肯尼迪的加入,社会各界呼吁海军离开别克斯岛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强烈,人们的抗议活动扩大到静坐示威、游行和烛光守夜。2001年,经过美国国会内部的持久斗争,面对美国军方的强烈反对,乔治·���什总统*终宣布海军将于2003年5月离开别克斯岛,用于军事演习的土地的管理权移交给美国内政部。
在美国海军撤离的两年后,它曾控制的别克斯岛地区被指定为联邦的“**基金场址”(superfund site),美国**环境保护局在此执行清理工作。但清理工作也引发了争议。当地居民批评海军人士,因为他们为了找出剩余军火的位置而烧了大片土地,也喜欢在露天场地引爆其发现的炸弹。波多黎各卫生部已将岛上癌症、肝病和高血压的高发病率与该岛的土壤、地下水、空气和鱼类中的有毒化学物质相联系。除了三硝基甲苯(TNT)、凝固汽油、贫铀、汞、铅、多氯联苯(PCBs)以及前海军试验场留下的其他大量的有毒混合物,岛东部三分之一的土地里还隐藏着数千枚未爆炸的炸弹。为了避免居民或游客意外发现并意外引爆炸弹,内政部已经留出17000多英亩的土地用作野生动物的避难所,这块土地被用来给棱皮龟、玳瑁(位列濒危物种名单)和其他野生动物筑巢,“这个地方曾被用于实弹演习……现在它被指定为荒野区,并且不对公众开放”。尽管波多黎各大力宣传别克斯岛是主要的旅游地,但预计近期岛上的这一部分地区不会对游客开放。
一个地区如果曾被用于实弹演习并充斥着有害物质,那么它并不适合人类涉足,也可能不适合脆弱的野生动物在此栖息,而美国政府和海军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种情况并不令人惊讶。到2003年,数十个有毒的、被污染的或有其他危险的禁止人类使用的地方,或因为偶然或因为设计而成为稀有鸟类、植物或其他野生动物的避难所。后来,其中的一些地方重新开放,它们成为野生动物观察和娱乐区——一个早期**的(或者说臭名昭著的)例子是落基山阿森纳**野生动物保护区,这个保护区被称为“***具讽刺意味的自然公园”,因为它令人惊讶地从有毒的荒原变成了野生动物保护区,出现了与荒野地区相关的各种景观和活动。然而,这样一些保护场所造成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局面,与环境格格不入,因为它们表面上的转变与其说是自然的或生态的变化,不如说是概念上的变化,完全为人们观念中嵌入的假设所左右;假设人们如何看待不同类型的景观,假设当人们遇到和使用“荒野”(wilderness)与“荒原”(wasteland)术语时所唤起的联想是什么。
到19世纪初,出现了有关荒野与荒原的二分主张:荒野指的是未开发的自然,荒原指的是被荒废或被污染的自然,这种二分法在西方哲学、文学和艺术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荒野,尤其是它在美国主体性形成中的地位,是一个被许多作者精心书写过的话题,包括罗德里克·弗雷泽·纳什(Roderick Frazier Nash)、马克斯·奥尔施莱格(Max Oelschlaeger)和威廉·克罗农(William Cronon),我的书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们的开创性工作。然而,我的书不是论述荒野而是论述荒原的。但人们所说的“荒原”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词让人联想到荒漠、山脉、草原和冰盖等荒芜而偏僻的景观,同时也让人联想到前军事基地、封闭的矿山和关闭的工厂等破败而废弃的景观。我们如何解决这个明显的矛盾?如何理解这样一个事实,即“荒原”一词既用来指代一片荒漠这样的地区,它还没有经过文明的洗礼;也用来指代一座废弃化工厂厂址这样的地区,它已经由于工业开发过度而被消耗殆尽?换句话说,荒原怎么会既是文明的对立面,又是文明的产物?一个答案是,在这两种情况下,荒原是一种景观,它不受使用是否正确或适当的观念的影响。但这只是其故事的一部分。其实,*初这个术语是用来表示远离或外在于人类文化的景观的,现在它经常用于指代被工业破坏、被军方遗弃或被化学废弃物污染的场所,其内涵变得更加丰富了。这是一个明显的迹象,表明人们对技术的态度以及对自己在自然界的地位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这本书旨在研究这种转变。
若转向词源学,人们会发现英语单词“wasteland”综合了“waste”和“land”的含义;“waste”出自古法语的“gast”和拉丁语的“vatus”,意思是荒凉的或空闲的,而“land”出自古英语的“land”、古挪威语的“laan”和哥特语的“llan”,意思是圈地。大约到13世纪初,“wasteland”开始出现在英语中,取代了古英语的“westen”,意味着一片荒凉的、未经开垦的、渺无人迹的土地。“waste”*早的语义是指一个地方:人们去那里旅行,穿过那里,在那里居住,并逃离那里。*初,在英文版《旧约》、《新约》以及《圣徒传》中会常常见到这个术语,它被用来解释拉丁语的“desertus”(或“terra deserta”)或“solitude”。这两个词都暗指一片荒无人烟之地;它们是以缺少什么为特征的地方。与此相似,荒原也一直被描述为荒凉、偏僻的地方。然而,荒原有时候有山脉、悬崖和洞穴,有时候它是一片广阔的沙地。人们有可能将它描述为**的不毛之地,也有可能将它描述为布满了密林或荆棘的地方。虽然有时候荒原里完全没有任何生命,但在其他的情况下它又被认为是野生而又危险的动物的栖息地,或者是妖魔鬼怪等神奇生物出没的场所。荒原是一个地方,但更是土地的一个类别,一类并非由一致的自然特质——无论是地形还是生态——而是由它们共同缺少什么而统合在一起的土地。荒原的定义不在于它是什么或它有什么,而在于它缺少什么:它没有水、食物或人,没有城市、建筑、定居点或农场。荒原的核心特征是荒无人烟,这使得该词具有可塑性和抽象潜力;它是一个空壳,可以包括所有那些用负面词语定义的地方,主要是由它们不是什么来确定的。
荒原固有的抽象性使其适用于各种各样的景观——从*一般的意义上说,它代表了任何不利于人类生存的地方。尽管人们可能找不到一套一致的自然特征来定义荒原是什么,但它仍然扮演着一个一致的角色:它的定义取决于它产生了什么。荒原所缺少的东西(食物与水,城市与城镇)和非人类的创造物(野生的、危险的,或有毒的动物、魔鬼和恶灵)使它成为充满威胁、挑战和危险的地方。虽然荒原可能象征着许多东西,但它的作用在于提供一个空间,一个作为文明的对立面也即**的他者(Other)的空间。
书写荒原的文化史,书写荒原产生了什么,即是书写不断变化的观念和信念。这是假设自然观念有历史。这并不需要声明任何新的东西:自从雷蒙·威廉斯宣称“尽管自然的观念经常被忽视,但它包含了非常多的人类的历史”,此后三十多年里,关于自然是一种文化建构的说法已司空见惯。这并不意味着自然——以人们看到、听到、闻到或触摸到的植物、动物、河流和云的形式——仅仅是人们想象的虚构,或者说在“自然外部”(out there)没有事物激发人们对自然的感觉。但是它的确假定了人们感知和理解周围环境的方式从来都不是中立的,而且视觉和感知是深刻的文化行为,它们受到了人们的假说和信仰的影响,这种影响不可避免地构建和粉饰着人们的经历。
在人类历史的许多阶段,在不同的文化中都可以找到有敌意或有威胁性的景观概念,这些概念在不同的时间、地点有不同的形式。出现此类景观甚至可能是普遍的现象,但是将此类景观标记为荒原,将它视为一个问题,并且进一步想象它可能是一个有解决方案的问题,并不普遍。因此,这本书不是在讲述一个众人皆知的故事,而是从一系列特定的历史事件中浮现出来的故事。本书认为,17—18世纪英格兰、苏格兰和威尔士(从1707年开始一同属于英国)特别的信仰、科技、组织和个人,使人们形成了对土地及其用途的态度,这种态度持续塑造着今天人们看待并评价景观的方式。尤其是在当下这一时刻,景观在个人和**认同的形成中被赋予了****的作用:一个**及其公民的特征与其景观密切相关,这使得管理这些景观成为至关重要的问题。与此同时,一种不断发展的启蒙哲学开始从使用的角度评价自然,并认为根据人类明确的需求,技术塑造了景观。接下来的章节记录了这种方法的实施情况,并以编年史的形式,将农业革命出现、工业革命**爆发以及海外殖民地建立这些关键时期的技术对景观概念发展的影响记录下来。本书用批判的眼光看待启蒙运动,旨在阐明有争议的荒原历史如何塑造了人们对待土地的态度——从土地的有用性和无用性两方面看,这在今天仍然是基本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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