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画家村(代序)
沿着中关村大道向北,从北大南门绕到北大西门,再往前,经一
0一中学左拐,到达园宾馆门口,有一条右转的小路,往里走大约五
百米,便能看到一个村子,这,就是当年闻名遐迩的“圆明园画家村”。
现在这个地方早已经荡然无存,被铲为了平地。但在十多年以前,这里
还有着密密麻麻“住不完的小平房”(诗人俞心焦语)。那些高低不平的院
墙和错落有致的房屋,就趴在圆明园废墟的遗址之上,据说,*先也都
是由一些流落到北京的外地移民所建。20世纪50年代末,**开始实行
户籍制管理,政府把这一带的自然村落与游散的居民框定起来,分为了
福缘门和圆明园两个行政村。十多年前,我和许多画家朋友主要就居住
在福缘门村,而并不是外界谈论的圆明园村。但因为福缘门村就坐落在
原来的圆明园废墟之上,且跟圆明园村首尾相连,不分彼此,所以,外
界更愿意将我们当年所居住的福缘门说成是“圆明园画家村”。
将圆明园废墟作为某种象征,包涵了文化复兴的宏愿。废墟中夹
带着历史的沧桑,往往也孕育着重建的冲动。雅典的提修斯神庙、法
国的阿尔勒剧场和圆形竞技场、德国的特里夫斯公共浴池、西班牙的
塞哥维亚引水渡槽以及葡萄牙的埃武拉神殿等等古代建筑,后来虽然都
成了废墟,但它们却作为某种文化标志,为欧洲的文艺复兴注入过历
史的信息。圆明园废墟也有着特殊的纪念意义,因为它见证了近代以
来中华民族受屈辱的沉痛历史。所以,也就作为一种凭吊,成了我们
痛定思痛、百废俱兴的象征。这也是新中国成立后,政府一直保留着
圆明园废墟,并把它规划成公园供世人吊祭的原因。事实上,中国的
现代文化及其现代艺术进程,跟圆明园废墟的确有过千丝万缕的联系。
早在20世纪70年代末,北岛和芒克等北京诗人就曾以《今天》杂志的
名义,在此废墟之上组织和举办过多场诗歌朗诵会;稍晚一点,又有北
京的当代艺术家林春岩,以“印象派”的绘画风格在此画过不少有关废
墟题材的作品;而与林春岩同一时期的北京当代诗人黑大春,还曾租房
于此,创作了诸如《圆明园酒鬼》等许多跟圆明园意向相关联的名篇……
正是这些人的创作与行动,铺垫了90年代初出现的“圆明园画家村”,也
为“圆明园画家村”的历史植下了现代文化的精神种子。
8 0年代末,先后毕业于北京一些艺术院校的华庆、张大力、牟
森、高波、张念、康木等人,主动放弃**的分配,以“盲流”
身份寄住在圆明园附近的娄斗桥一带,成了京城较早的一拨儿流浪艺术
家。吴文光早年拍摄的电影《流浪北京》纪录了当时这些人的部分生活
状态。尽管这些人后来大多都踏出**,去了海外,但他们那种自由择
业的勇气,却撼动了户籍制度的基石,为后来更多的艺术家流浪北京、选
择自由职业牵线搭桥地作了某种索引。尤其是他们均都寄住在圆明园附
近,以此为创作与生活的根据地,因此也成为了“圆明园画家村”的雏
形。1990年,曾经参与报道京城流浪艺术家的《中国美术报》原工作人
员田彬、丁方等人,因其报社解体,也都纷纷撤退出来,与方力钧、伊
灵等艺术家一起迁到了福缘门村画画,从而形成了一个艺术家集聚的中
心。这就是“圆明园画家村”的历史序幕。此后,随着序幕的拉开,越
来越多的流浪艺术家纷至沓来,也就吸引了许多媒体的关注,“圆明园画
家村”的��呼便不胫而走,渐渐成为了一个文化象征。
我到“圆明园画家村”是1993年春,那时的福缘门已经集聚了几十
位艺术家,我在那里居住了两年半,时至1995年,据说,艺术家人数已
经达到了三四百。我虽没有对“圆明园画家村”的艺术家人数做过具体
统计,但的确感受过那种摩肩接踵、熙来攘往的热闹情形。在我的印象
中,那时的福缘门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艺术家居住,甚至还有许多房东干
脆搬到别处,而将自己的房子全部租给艺术家。现在回想起来,还真觉
得那时的福缘门像个世外桃源,像个艺术家的天堂、文化人的**。我
后来甚至都不敢往下想,如果“圆明园画家村”不在1995年解散,按照
当时的情形发展下去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一切都是必然,就像人的生理
周期,青春期有骚动,而人到中年就会变得相对沉稳。福缘门所留下的
是我们这一批人青春走过的痕迹,也必然会把我们这一批人重新送向各
自的征程……
回头再来谈论“圆明园画家村”,我更喜欢把它看成是理想主义的产
物。尽管那时候的福缘门实际上也夹带着各种各样的功利主义,且充满
了商业的气味,但就其流浪的性质而言,的确是源于人性解放的某种冲
动与理想。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市场经济的来临,将中国的历史从过去
禁锢的计划经济体制下解放了出来,才真正使人们有了某种选择与竞争
的自由。如果没有商业社会的大环境,是不会出现“圆明园画家村”的,
当然,也就更不会出现后来各种各样的艺术村落。从这个意义上说,“圆
明园画家村”恰恰是一种承前启后的转折,它终结的是过去意识形态的
桎梏,开启的是未来经济与人格上的自立。
我现在还保留着一份当年由画家王秋人执笔的《圆明园艺术村自由
艺术家宣言》,其中有这样一段豪言壮语:“黎明前的地平线上的曙光已
慢慢升起,照耀在我们的精神之路上。一种新的生存形式已在华夏大地
上的古老而残败的园林上确立!”将生存方式以文化的高度借助宣言的
形式提出来,是“圆明园画家村”的首开风气。它反拨了当时某些学院
派认为的“圆明园画家村”只有生活没有艺术的看法,恰恰是对“五四”
以来启蒙思想的真正继承与深化。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夸大“圆明园画
家村”的价值,而是因为任何文化活动如果落实不到自由的生命个体身
上,都只会成为对某种利益集团的维护。事实证明,“圆明园画家村”的
生活方式,的确成了启蒙思潮的一部分。因为只有在这之后,我们才真
正看到了中国有大批职业艺术家的出现,看到了现代艺术的生存市场。
历史是由一代一代人走过来的,克罗奇的一切古代史即是当代史的
命题,恰恰证明了当代是历史创造的结果。所以,朱熹会说“为有源头
活水来”。这里说的源头活水指的就是一种文化的青春与活力。“圆明园
画家村”象征了某种文化的青春期,虽然当年稚嫩的它还没有什么作为,
也不可能有所作为,但它却蕴含了一批人青春的热血,蕴含了一批人理
想的冲动。正是这种青春热血与理想冲动,使得那满目疮痍的圆明园废
墟重新焕发了生机,孕育出了一种新的文化生命与艺术形式。我总觉
得“圆明园画家村”的意义并不在地理概念的过去,而是落在了未来
的生命形态上;它的价值也绝不会因为它的消失而冲淡,相反,只会
随着历史时空的转换而不断突显,会随着我们这一批从中走出来的人的
种种作为而逐渐放大。
2005年1 0月干通州
张洪菠的酷
酷这个词是后来才流行起来的,在圆明园那会儿,好像大家还不
用这个词,用的都是什么牛×呀,猛呀,狠呀之类。但总汇这些词用在
张洪菠身上似乎都不是很准确。所以,我还真要感谢酷这个词的流行,如
果没有这个词,对于张洪菠的认识我可能也没有这么具体。
张洪菠跟摩根是老乡,同属于贵州籍,再加上诗人王强等几个
人,一起被当时圆明园的人笼统归为所谓“贵州帮”。那会儿,在
园子里有两个所谓的帮派势力,一个是所谓“贵州帮”,一个是所谓
“东北帮”。其实,说他们是帮派,并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组织,而
只是他们相互之间走得比较勤,交往比较密而已。不过,这种勤和密
有时也会使外围疏远一些的人产生心理失落感。本来都是一样的京漂盲
流,却偏偏他们有圈子,有老乡帮老乡的观念,不免会有一点不平
衡。我就曾听到有人喝多了跟我发牢骚:“你看看,来了画商他们只
往他们那几个人那里带,以后喝酒呀,咱们也不能带他们。”
当然,这只会是一时的牢骚,待醒酒之后,该打招呼的还得打招
呼,该一起聚的时候还得一起聚。毕竟大伙都在一个园子里,远的近
的就这么一些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其实,张洪菠也是一个不会跟人过不去的人,只是因为性格的关
系,他好像不是一个特别容易跟人交心的人。所以,除了他用贵州话
跟他的几个贵州老乡谈话时表现出格外亲近外,给别人的感觉总好像还
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似的。
我到圆明园的时候正是张洪菠甜甜蜜蜜守着娇妻过小日子的时候。
所以,平常见他的机会也不是很多。偶尔,只是在路上碰到他带着那
个女的一起散步,也就匆忙点个头就过去了。那会儿,张洪菠还留着
披肩的长发,样子很酷,脸上也基本没有什么笑容。
我在老家时有一个后来走上了黑道的同学,样子跟张洪菠很相像。
我那同学从小打架就在当地出了名。所以,见到张洪菠我总会联想起我
那喜欢跟人斗狠的同学来,而一想起我那同学我的心理就有点发憷。
“别看这些人牛×哄哄,其实都是装的。”
鹿林有时喝了酒会跟我说这样的话。我看着鹿林眯着小眼睛装醉的
样子,半信半疑。
装不装不好说,但那时候大家都还年轻,喜欢模仿各种各样的成
熟表情,倒也是很正常的事,现在回忆起来反倒觉得蛮可爱的。
张洪菠装没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那种气质还是很吸引女孩子
的。所以,张洪菠的桃花运走得不错。不过,这些感情投入在某种程度
上,也耽误了张洪菠自己的事业,使他在感情纠葛中消耗了太多的艺术
冲动。
圆明园群体解散多年后,我曾跟张洪菠又在通州的滨河小区一块儿
住过。此时的张洪菠已经过了许多感情的激流,一个人潜心地开始了
创作。这期间他出了不少作品,而且外界反映也不错。徐一晖当时还说
张洪菠可能是要转运了,果不其然,后来张洪菠跟摩根等,一块儿集资
在北京开了一家贵州风味的餐馆,生意火爆得令不少同行眼珠子泛红。
大概是张洪菠搬出通州一年后,某天,他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
是出了一本小说集子要送给我。
那是一本自印的小说集子,名字很奇怪,叫《张开》。当我顺着张洪
菠张开的这道口子往里面读的时候,才终于发现外表冷酷的张洪菠心里
埋藏着的那些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