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论 经典文本值得关注,哲学之更广阔的生活世界更值得我们投入。作为生活方式之哲学,其展开不仅仅关乎理性,也深植于陶醉与疯狂。我们不知道,人类醉过多少次,醒过多少次;我们不知道,酒让人痛苦多少次,又给人带来多少欢愉。我们看到的是,人对酒的爱恨交加,以及在爱恨交加中对酒的欲望逐渐升华为对存在意义的形而上领悟。千百年以来,酒被用来享祀祈福,扶衰养疾。它既颐养天下人之形体,也颐养着天下人之精神。人类以酒对抗孤独,对抗平庸,超越尘想,展开其精神生活。美酒与欲望纠缠,人情反复,人性摇曳,推动着礼乐、形名、名法、玄理、天理之递昭。人有醒醉,遂通张弛之道、阴阳之理、幽明之故,广大博厚的酒精神由此得以日生日成。酒有自身的性味,人有各自的性情。人与酒相遇,既实现了酒的性味,也推动着人的性情的释放、完成。 酒不是维持生存的必需品,在中国文化中,它又被认为是人世间不可或缺之物。周公制礼作乐以来,社会的规范系统与主流思想文化相结合,一致训诫、范导饮酒。酒由此被动地进入思想文化领域,逐渐被赋予了思想性、��化性。酒通过移易人的身体与精神反过来又不断使之陶醉与激狂,弱化、调整规范系统,释放人性,给不同时代的思想文化带来崭新的活力。比如,在礼乐时代,人们以饮酒对抗“礼”,酒被动地展示着超越位分等差异的和乐精神。在形名事功精神主导的时代,自觉饮酒可以消弭形名事功思想所造成的精神分裂(比如“机心”与“本心”),而使生命趋于浑全。在名教控制下,自觉饮酒表现出自觉打破束缚、回归自然的精神。在尘网的宰制下,自觉饮酒表现的是超越尘俗的精神。在佛理笼罩下,自觉饮酒彰显的是对欲望、享乐等世俗价值的肯定。酒与天理的对抗,则表现出张扬个性的精神气质。在当代科学一统的世界中,自觉饮酒则展现出拒绝僵硬的确定性、生命的单维性,表现出复归具体存在的精神品性,等等。尽管酒一直“在野”,一直被压制,一直被动地应战,但在各时代的思潮中酒从不缺席。酒不是单纯的否定性,它从未指向虚无。在真实的语境下,酒精神的充实品格一直清晰而明确。 不管是制度性的礼乐、形名、刑法、名教、名法,还是说教性的佛理、天理、良知、科学,这些自上而下的精神都充当过意识形态,也一直都在努力按照自身理念塑造现实的人与理想的社会。但是,在酒精神的中和下,它们所要塑造的人与社会从来都不曾达到它们所期待的理想效果。这对它们的鼓吹者来说是遗憾,但对人的理想——真实具体的存在来说则可说是幸运之至。人或人群一旦成为某种理念构造的人,比如纯粹的、如“礼”(或“名”或“法”或“理”或“科学”)而在的人,也就意味着人成为抽象理念的具身——单向度的人。如上所论,酒一直在阻止着各种理念对具体的人与现实社会的贯彻与占有。在此意义上或可说,精神性的酒不仅参与着中国思想史的盈虚消息,也构成了思想变迁、文化演进的重要动因。 人以口舌饮酒,但酒之所及绝不仅**于口舌。如我们所知,在中国文化中,“舌”被理解为“心之窍”“心之候”或“心之苗”等等。“舌”是“心”的外在通道,也是“心”的外在延伸与直接的显现。内“心”外“舌”,构成现实“心”的完整形态。酒打动了舌头,也就打动了“心”。在饮酒过程中,酒以辛热之力把有所指向的“心”拉回“身”,也贯通着“身”与“心”,完成“身心”一体。“身”是有“心”的、充满灵性的“身”,而不是无心的纯粹皮囊或机器;“心”是有“身”的“心”,而不是纯粹的无身之脑(纯粹理智或各类计算器)。饮酒不仅关联着活生生的、身体性的口腹之欲,也随时刺激心灵的各个维度,比如激发起悲欢好恶等情感,激发出或决断或坚守的胆识、意志,激活升天入地的、超越性的想象力,等等,满足人的各种精神需求。因此,饮酒乃身心一体的、整个人的活动。充满血气的身体与酒相互交融、相互成就,充满灵性的身体让酒也充满灵性。在此意义上,酒一直在护持着人的真实存在,也随时捍卫人的尊严。把酒从思想史中抽离,思想史将空洞、抽象,不再完整,也远离真实的人性与人的尊严。只要继续饮酒,血气、灵性与酒持续地交互作用,人就不会变成有“身”无“心”的“机械”,更不必担心会被有“脑”无“身”的AI取代。 酒之作应天而顺民,酒之流适性而顺情。虽然当代技术进步,生活方式、娱乐方式都有所改变,但是人性、人情依旧,生活中的苦乐依旧,今之人对酒的爱与欲一如古之人。加之,酒的性味依旧。依赖酒的性味与人的意味而生成的酒的精神在当代也难以移易。作为基本生活之物,酒与不同层次的活动关联,有些进入经典文本,更多的散落在与生存感受直接相关的诗词歌赋、笔记小说甚至芜杂的野史中。因此,本书取材非唯经史,亦不限于子集。但是,不管出于何种文本,酒以及与酒相关的活动总是被反复地经验与实证,被深刻领悟与深度思考。这些感受与思考持续不断地被含藏与激发,凝聚在酒中,又在一次次宴饮与小酌中被激活、被传承。酒中充满各种历史经验、体验、洞见与智慧,这是我称之为“中国酒精神”的原因。不管这些富含精神的酒在具体的历史书写中有多边缘,凭着其饱满的精神性,**的哲学就有责任将之主题化。 在古代,酒被用于通神、招魂、养身、合欢、壮行、绝尘;在当代,人们同样用酒祭祀神灵以表达感恩之情,也用酒来招魂、养身、合欢、壮行、绝尘。虽然当代人大都接受过科学知识教育,对天地万物都主动祛魅,对“道”“性”“神”等古典观念充满疑虑,但是随着进入真实的社会场景,不断体验生存之苦辛,人们总是又迎回酒,也会把酒的精神不断激发出来。在酒中,“道”“性”“神”等观念往往被深沉体验,并被重新赋予意味,逐渐接续古典传统。对大多数人来说,饮酒永远不是单纯的感官刺激,而是酒中新旧意味与饮者特定精神的不断交流与激荡的过程,是酒的精神与其新的信徒之间的教化-学习过程,也是酒的精神自我更新的过程。这是我们熟悉的日常生活世界的真实场景,也是我们每天都在经历与见证的当代饮酒的实情。不过,尽管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不停地饮酒,也在酒场与他人做各种精神交流,但对饮酒本身及所饮却缺少反思,当然也不会清晰了解酒的精神与饮酒的意义。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仿此,我们可说,未经审视的酒不值得喝。本书通过对“酒”这一特定精神之物的多维度哲学的审查,训练直面生活世界的思考能力与习惯,也期冀能为中国哲学的纵深发展尽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