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上海福利院 一 在离开上海五十年后,六十一岁的老头子朝鲁和六十岁的老头子谢若水聊起了上海,谢若水说他能把上海所有的街道都背出来,朝鲁不信。他俩抬了一辈子杠,朝鲁说了句不信,谢若水马上就要证明自己,问朝鲁现在在哪里。朝鲁举着手机看看四周,说他在酒店楼顶上,到处都是灯,晃眼睛,草原的夜晚伸手能摸到星星,他想草原了。谢若水打断他的抒情,问酒店在哪条街上。 朝鲁说在长宁区的番禺路,靠近���华路。谢若水马上报出一连串的街名,法华镇路、昭化路、长宁路、万航渡路、武宁路、曹杨路……他说,朝鲁现在一定是面朝着咱们草原的方向,所以他报的都是朝这个方向的街道,别的他也能报出来,比如朝鲁家的方向。 朝鲁抢着报出了一条又一条朝向五角场方向的街道名字:华山路、武康路、长乐路、巨鹿路、常德路、天目路、宝山路、曲阳路、四平路、国权路……他跟妹妹五十年前的家就在国权路上的工人新村。 两个大男人都不说话了,在手机里听着对方的呼吸声,谢若水爱哭,这时带上了吸鼻子的声音。这一刻他们都知道了,上海其实一直在他们心中,他们早就在这五十年的岁月里,在各种版本的上海地图上一次次地回来过了。上海的每一条街巷,他们早就在心里走过了。 二 一九六〇年三月十七日,上海老工业区五角场的一条巷子,两边是工厂的高大围墙,围墙上写着“反修防修,战胜自然灾害”等字样的红绿色标语,被风吹得呼呼作响。这是“另一个上海”,一个没有石库门、窄弄堂、外滩、黄浦江等传统标志物的上海,一个很少有人知道但又确实存在的上海,一个作为*大的工业基地的上海。 鲁小忠和鲁小鱼兄妹俩手拉手走进来,巷子深处的工厂后门放着个半人高的铁皮桶,成群的苍蝇飞舞着,一个衣服肮脏褴褛、满脸尘土的男孩儿握着半块砖头守着那个泔水桶说:“这是我的。” 小忠又惊又好笑:“你说这个桶是你的?你叫它一声它答应吗?捣糨糊!谁理你呀。”小忠猛然推倒了泔水桶,捂着鼻子用树枝从汤水中扒拉出一块骨头,却被那个男孩儿抢过去塞进嘴里。小忠和小鱼都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蹲在汤水里,眼神发直地啃着那块骨头。 这是鲁小忠兄妹和谢若水的**次见面,那时他还没有叫朝鲁,鲁小鱼也没有被叫作通嘎拉嘎,而谢若水那时候姓毕,叫毕若水。 小忠和小鱼把毕若水带回了大烟囱下面的工人新村,小忠掏出几个脏乎乎的羊拐骨在水龙头下冲洗,他昨天把小鱼玩沙包的杏核给砸碎吃了,答应找三个真正的羊拐骨赔她。 爸爸妈妈回来做饭,又给毕若水洗了澡,然后爸爸骑着自行车把他送回儿童福利院,毕若水是从那里跑出来的。爸爸去了很久才回来,说福利院是**办的,阿姨挺和气,没责怪那个孩子,还马上给煮了牛奶。妈妈问:“还有牛奶?”爸爸点头,说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天天喝。妈妈很向往:“一周喝一次也很好啊,两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喝牛奶。”爸爸沉默片刻问道:“你同意啦?”“反正厂里也会把他们往福利院送,自己送过去还踏实些。”“要不要再了解一下?”妈妈叹口气:“我们没时间了。” 第二天一早,爸爸妈妈牵着兄妹俩的手从公交车上下来,两个孩子都穿着新衣服,这身衣服只有过春节的时候才会穿,所以两个孩子都很兴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小忠问:“爸爸,我们是去天文馆吗?爸爸,你教我认的星星我都记住了。”爸爸说:“不是去天文馆,是去公园,逛公园才穿新衣服。”小忠说:“那是春节,现在又不是春节。”小鱼说:“穿新衣服就是春节。”小忠说:“去天文馆也穿新衣服了。” 这是一条绿树茂盛、浓荫遍地的僻静小街,一家人走在绿荫中,空气里是甜滋滋的法国梧桐的味道。不知道哪里的收音机传出歌曲声,这条路仿佛走不到头,这一刻就是永恒。到了一扇黑色的大铁门前,爸爸妈妈让兄妹俩在门外等着,他们去买门票。小忠兴奋地凑到门缝前往里望,小鱼蹲在他身子下也往门缝里看,爸爸眼中满是不舍,但是妈妈神情坚决,拉着他轻手轻脚离开。 在街道拐角处,他们站下来,回过头远远看着孤儿院大门下两个小小的身影,爸爸和妈妈手挽着手,静静看着:“要是没人出来怎么办?”妈妈说:“咱们小忠不会老实待着的。”仿佛在印证她的话,小忠开始寻找进去的办法,大铁门上的一道小门被他捅开了,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内。爸爸嘟囔着:“老大这闯祸的本事真让人不放心。”妈妈满面泪花,无声哭泣。爸爸说:“别哭!别哭!”爸爸也哭了,这一刻,这对一直很淡定的夫妻终于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