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德里的时候,这里已经历了十年由1991年“自由化”带来的变化。也就是说,自印度独立起,打破封闭的措施和对**计划经济的改革打开了印度的**,把这个**开放给全世界的产品、媒体和资本。 我来之前的十年,这个城市的生活里发生的主要是所谓“软件”的变化,而它的“硬件”相对来说变化不大。中产**的房子里回响着新的广告和外国电视节目,陌生的梦想在白色的房间里展开,但原来的建筑——分别为夏天和冬天修建的背阴房间和阳台——仍然原封不动。以前只有那些有海外关系的人才能买到的进口牛仔裤现在在商店里随处可见,但这些牛仔裤仍然要么放在康诺特广场(Connaught Place)老旧狭窄的屋子里(那是英殖民时期的商业街),要么放在20世纪60年��建造的已经摇摇欲坠的本地集市中。一场大规模的拆除和重建运动还未发生,它即将主宰我熟悉的德里,以追求全球主义之名,大肆拆除这个城市的硬件设施。一家主流报刊给这场运动起了个口号——“从围城到世界之城”。 那场拆迁将使很多已经在德里沉淀下来的东西消失殆尽。几十万穷人被迫搬家,空出来的地方则用于建造商厦和公寓——大量财富和资源从城市*贫困的人那里转移到*富有的市民手里,很多穷人在自己的城市里成了难民,工薪**的生活总体上更边缘化和动荡。21世纪初,以美化市容之名,很多小本生意被毁掉了。比如那些非正规的茶摊儿,在那儿你能花2卢比点一杯甜甜的热茶,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感觉自己与周围的人和车流神秘地隔绝开来。拆除的大潮中,大量富人房主的房子也被拆掉了。他们的情况是,在那十年的房地产繁荣期里,他们拆掉自己原来的房子,建造公寓出售,从中套现获利。这些新公寓为了获得*大的建筑面积并提升售价,不像以前的建筑那样会建阳台。住客的生活退回到有空调的室内,从前各家在午后的阳台上聊着家长里短的场景不再有了。 但在2000年,这些都还没发生。这座城市的很多地方,人们继续生活在一种老式的时光里。分治难民从自己的家乡小镇把这种无精打采的状态带到这里,坚持在自己多年前建立起来的生活氛围里度日。我发现,那年冬天自己占据的这间小小公寓位于一个原本分配给这些难民的街区。从公寓望出去,我能看见他们—现在都是老人了,裹在披肩里,坐在室外,在屋顶上、阳台上,一动不动。印度北部的冬天很冷,为夏天设计的屋子有石头台阶,却没有暖气,屋里的温度和外面一样。所以我的邻居们和他们农村里的祖辈一样,同样珍惜冬天的慰藉品—手里冒着热气的姜茶,还有下午照在脸上的浅黄色阳光。他们的子女们外出工作,孙子辈在学校上学,这些散发着庄重气质的邻居给我周围带来了另一个时代的宁静:收购废纸和玻璃的人骑着自行车,不紧不慢地穿梭在房子之间;卖蔬菜的小贩推着推车在阳光斑驳的街道上叫卖,耐心而平静。有时候,一个老年妇女会叫住他,要一点菜,谈一个价钱。她会把钱放在一个篮子里,从自家楼顶放下去,小贩拿了钱,把菜放进篮子里,她再慢慢把篮子拉上去。 过去的德里休息得也很早。现在已经难以记起那时的情况,因为来这里之后的几年里,我的记忆里都是这座城市各种灯光闪耀的咖啡店、餐馆、酒吧和俱乐部。现在**的晚上,城里街上挤满了泡吧的人,寸步难行。但2000年的时候,这些都还不存在。那时候,以往的保守氛围统治了这个城市的夜晚。很多地方的商店9点左右就关门了,之后街上空空荡荡。我的邻居们**是相信家庭美德和早起早睡的人,晚上几乎不会出去干什么。分治带来的恐怖和损失深刻地塑造了德里这一代的中产**,他们生活节约,对外出疑心重重,觉得在餐馆吃陌生人做的菜是一种诅咒。这就是我到达时候的德里,一个和我刚刚离开的纽约非常不同的城市—这座城市很少企图引诱或娱乐你,每天一结束就送你回家。 即使是现在我身边的这些波西米亚分子,那时候的夜生活就是待在家里,和过去几十年没什么两样。我们晚上不出去,因为没有地方可去。大家在各种公寓里聚会,这些公寓又小又简陋,而且很便宜。房间里因为抽烟而烟雾腾腾,我们垫着垫子坐在地板上,围着一堆朗姆或者威士忌酒瓶谈话。 所有的谈话都被其所在的时刻充满。正是通过那些聊天的夜晚,我意识到自己在一个非凡的时期来到了一个非凡的地方。 我发现自己身处德里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之中,他们说话的那种感觉我之前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碰到过。实际上,在那之后,就算在同一个地方,那种感觉也再没出现过。当然,他们是一群才华和创意都****的人,但他们谈话中那种热烈的能量也来自外面的这座城市。旧的正在死去,新的正在酝酿,我们生活在这之间,没有什么已然决断,一切皆有可能。每个人都试着吸收、想象这座城市会变成什么样,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他们饿着肚子,用书本和谈话果腹——因为当所有边界和约束都不复存在时,那些来自稳定时代、被看作正式而遥远的思想形式会变得切题而有必要。 人们需要哲学,因为他们迷失,不知道如何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剧变。他们需要更多创意、更多词汇、更多语言。他们投入到谈话中,丝毫不在乎睡眠。 其中有些是来自本地的奇妙能量。这座城市正在以令人吃惊的方式改变,有一种感觉是这里的生活会变得奇妙,它将摆脱过去的束缚获得解放,很多未知的美好会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有一位新人作家写了一首诗叫作《德里地铁的*初岁月》(“In the Early Days of the Delhi Metro”),这个题目抓住了那些年里那种划时代的感觉以及新的地铁系统带来的巨大的理想主义。就在我刚到德里之后,这里就开通了**条地铁。在没有出现任何这种项目通常会有的扯淡和腐败的情况下,高科技的列车和车站似乎开创了一个高品质公共基础设施的新纪元—没错,印度也能做到!不仅如此,地铁轻快地在城市地面下滑行,绕过德里道路上你争我夺的喧闹,飞速穿过那些或富有或贫穷的区域,似乎预示着一种新的流动性,也是社会和经济的流动性。因为这座城市传统上对于界限和层级有着深深的迷恋。 但那些年里的期待超出了这个城市本身的范围。它来自一种普遍的感觉:这里将要发生的事会改变整个世界。 我遇见的人都是世界主义者,他们乐于见到围着印度的墙倒下。他们蔑视民族主义,并且热爱那些通过网络结识的新兴富人。但他们忠于自己的怀疑主义,忠实于这片土地上的反帝国思想传统,所以他们同样批判西方社会的经济和社会基础—他们*不希望从此刻印度的开放中产生的,就是建立起一个和西方相似的社会。他们很多智识上的灵感来源于西方资本主义内部的批判者—从美国的免费软件理论家到荷兰的寮屋居民运动,从英国艺术家对大众食品系统和财产权文化的挑战,到哈佛和牛津的法学学者对于种子、图像和创意所有权的其他可能的想象。对于后自由化的印度来说,没有什么比在这些领域的探索更相关的了。这里的一个大问题,正是“所有权”。印度生活的许多领域里,*基本的资源比如特定类型的土地、知识和文化,一直以来都是没有所有权的。但是当印度签署了国际贸易协定,私有化这些曾经是“公共的”东西成了趋势。在我的德里朋友中有一种看法,认为虽然公司文化标榜自己是创造丰足的秘方,但如果不能从根本上根据印度的情况进行调整,这将预示着一种新型的稀缺。 而且大家有一种感觉,通过这种调整适应,也许能想象出一种新的混合制的资本主义,不只在这里为印度提供灵感,而是在所有地方都能变成一种激励。毕竟,正是在这个时期,纽约遭受了“9·11”事件重创,西方社会开始感觉到对伊斯兰焦虑的压力,而他们的多元文化主义(实际上是他们的优越感)似乎脆弱不堪。这种多元文化主义可能已经接纳了许多来自不同背景和信仰的人,但也期望他们能接受一种深层次的同质性,即每个人都应该遵守一个单一的法律系统,比如摒弃一切与****、节制的社会氛围不符的行为。在德里,这里的一千五百万人已经习惯了和其他那些与自己的生活毫无交集的人生活在一起。这里的生活景象比西方社会更多样、更矛盾,甚至到了深不可测的程度,然而德里依旧让人觉得运作顺畅。这座第三世界**的城市,拥有一种无条件拥抱模糊和晦涩的能力,这种能力不是“让我理解你,然后我们可能共存”,而是“我会无条件和你共存,因为我永远理解不了你”。这种能力似乎不仅仅在深层意义上更人道,而且作为一种全球化下的普遍风气也更有前途。因为它很清晰,在全世界互相联结的时代,我们全都和不相识或不理解的人纠缠在各种关系里。也许,这座长久以来被视作荒芜和绝望之地的第三世界的城市,实际上暗藏着会让所有地方都受益的知识形式。 这不只是说说而已。德里的新文化也在崛起。我意识到对写作来说,德里是一个比纽约能提供更多灵感的地方。因此当我坐下来写**本书的时候,我发现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做相似的事。有一个德里作家叫阿兰达蒂·洛伊(Arundhati Roy),是其中**个获得国际关注的,她*近赢得了布克奖。仿佛忽然之间,在这座一点儿也不文学的城市里,所有年轻人都在写书拍电影,其他二十几岁或三十几岁的人开始成立出版社、杂志社和报社,而咖啡店和酒吧则决定用诗歌朗诵活动和电影放映来吸引更多顾客。 其中*有活力的是萌发中的艺术圈。各式各样的人被德里高质量的大学和租金便宜的工作室吸引到这里。有些人也许只是单纯地听到这座城市耳语般的承诺,说它会让你看到一个新的自己。但在那些日子里,这个承诺十分切实。我记得早年在一栋废弃的房子里有一场实验表演,房子的地板上有水塘,昏暗的照明让人在走廊里只能摸索前进。大家在浴缸里聊天,艺术作品画在浴室墙上或藏在厨房的抽屉里。表演抓住了这座城市在那些日子里的分崩离析,以及即将涌现的神秘而美妙的新现实。那场表演酷得不容置疑,看到碧安卡·贾格尔(Bianca Jagger)在场也一点不觉得怪,她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衣服,穿过那些潮湿的房间。大家现在依然会谈起那个晚上,那天我们见证了一些即将到来的东西——之后的几年内,当时在场的艺术家中有几个成为了国际艺术界的宠儿。全世界的艺术品藏家都期望拥有一件代表印度崛起的作品— 一件能把东方崛起的传言和孟买股票市场飙升的吸引力变得更有形的东西。藏家们购买钢和大理石的雕塑,这些雕塑尺寸巨大,似乎诉说着它们诞生于史诗般的大环境。艺术家们搬去像飞机仓库一样的工作室,凭着自己的实力跨越国境:像所有21世纪**的公司那样,在中国制造作品,然后以一次100万美元的价格出售。他们迅速从社会边缘的顽主变成了精力旺盛的有钱人,即使是在这样一个看不起艺术的社会里,这整个过程也不可能不引起关注。很快,艺术家们在印度名流中受到欢迎。由于他们已经是有钱人了,人们想当然地觉得他们从来没想过别的事情。但我以前就见过他们,那时候财富还没一点儿影儿,他们**想的就是如何将形式赋予一个伟大的声音—在这里,早年德里的地铁里,那个声音咆哮着,我们那么多人都听见了。 十年以后,当时这些乌托邦似的喧嚣不复存在。 惊人的早年岁月似乎已经很遥远。未来已经到来,而且没什么可惊艳的。这个城市四处都显得无精打采,德里似乎再一次成了无关紧要的外围城市。如果我们曾经认为这座城市可以教给世界其他地方如何在21世纪生活的话,现在我们要失望了。土地抢夺和习以为常的腐败后来变得明目张胆;精英的权力以其他人的利益为代价肆意扩张;所有曾经的缓慢、私密和独特都变成了快速、巨大和同质——已经很难再梦想一个能给人惊喜的未来了。**统治着这个地方,我们周围所见的新兴生活方式是一种对于西方社会生活方式无聊而拙劣的复制:办公街区、公寓街区、商厦,还有所有周围的建筑,数以百万计的人从未进去过,也许除了作为清洁工进去拖地。 城市里暴力激增,而且表现形式非常骇人。情节恶劣的性犯罪一再发生,让人难受,并且在大范围里引起了对这个飞速变化的大都会里正在成型的社会的惊慌失措。数万人走上街头表达对受害者的同情,愤慨于现在每个人在自己城市马路上的不**感,德里变成了一个充满自省迷思的地方。有些人希望在现在这个印度经济崛起的时期,能永远埋葬那些来自殖民时期影响印度人和外国人的态度;这些态度认为印度文化是低劣、返祖的。德里报纸上的残忍报道使他们对这种希望的合理性产生了深深的怀疑。现在这座城市不再是正建造一个能鼓舞世界的天堂,而是努力把自己从地狱的边缘拉回来。 在那个十年结束之际,我决定写一本书,写这座我选定的城市,部分原因是为了理解它转变的本质,因为我和数以百万计的其他人一起在生活中经历了这种转变。我的感受是,作用于其中的是非常狂乱的人类能量,这些能量不仅关乎**、改变和野心,还关乎焦虑、苦行和历史创伤——只有询问住在这里的人实际上如何生活、做何感受才能发现这座城市的现实。人们喜欢用统计数据来讨论印度的改变,否则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能表现如此迥然不同的10亿人的存在?但印度繁荣时期平滑向上的图表曲线,根本没有表达出每个新的**到来带给这座城市居民的紧张。这种紧张来自深深扭曲的日常生活,存在于愉快和恐怖之间、旧的和新的价值体系之间、自我实现和自我消灭之间。没有图表能总结一个正在全球化的社会所经历的痛苦,而对于统计数据的热忱以及随之而来的对于矛盾、梦想和怀疑的忽略,正是部分问题所在。人们总是假定:一个明显正在致富的群体,其内心生活应该和外部的经济指标一样一帆风顺,但在这个新兴世界的大都市,加速的变化经常成为一场让人混乱的狂风暴雨。人们赚的钱越多,事情越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