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文看外面的雨丝毫没有见停的意思,就知道这天没办法开张了。他和张叔商量好这天歇业,刚好能去接尧驯。 宋怀文还是披上了那件灰大衣。他被张叔那么一提,想起自己的确很久没买过衣服了,早就不知道现在什么款式的衣服好看时髦。 他往上翻聊天记录,忽然发现自己很少主动发消息,于是表情淡淡地顺手多打了几个字,然后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着,表情专注地盯着手机。 宋怀文:“尧哥,怎么挑衣服?” 尧驯:“我的衣服都是秘书买的,我也不会,我找她问问。” 宋怀文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按灭了屏幕。 他出发前洗了把脸,看镜子里满脸水珠的自己,抬手擦干,手指不经意地碾过唇珠,死皮少了些。 外头大雨滂沱,又刮风又打雷,这架势着实吓人。 火车出站口挤着不少等车的人,这天气连出租车都很难打。 尧驯混在里面太过醒目,路过他身边的人百分百会回头看他,内心免不得感慨:这民工哥长得真不错,身材也好。可惜了是干粗活儿的,白费一张好脸。 尧驯早就习惯这种待遇。他双手抱胸靠着墙,行李箱就在旁边,脚旁边立着蛇皮袋。之前他没仔细看,里面不仅有红薯,还有几根新鲜竹笋和上好的菌类掺在里头。 这些东西都可以送给张叔,做厨师的人��欢这些原生态无污染的土特产。 尧驯开始拿手机用屏幕照自己的脸。 他头发长得真慢,他左看右看这土老帽儿发型都没以前的洋气,纯靠狭长眉眼和骨相撑着,一般人真驾驭不了这个发型。 尧驯犯难,好想去网上买点儿**剂。一晃神间,他抬头看见那辆熟悉的面包车来了,三下五除二地直接扯着行李箱和蛇皮袋冲了出去。 他冲宋怀文挥了挥手,笑得很憨。 宋怀文停车后立刻下去给尧驯撑伞,自己也被淋湿了半边身体。 尧驯将后备厢打开,把蛇皮袋和行李箱都塞进去,又重重地关上后备厢盖。 宋怀文声音低沉地说:“尧哥,咱们先上车。” 再大的伞也顶不住这下雨的架势,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坐上副驾驶座的尧驯忍不住喃喃:“总不至于来道雷劈死我吧——” 他的话音刚落,雷声就“轰隆隆”地响起。 尧驯怂了,问宋怀文:“我这乌鸦嘴还有救吗?” 宋怀文发动车子低声笑了笑:“没救了。” 回去的路上雨又大了些,尧驯坐在副驾驶座上使劲拿布擦窗户,但视野还是很模糊。 刚好路过一个商场地下停车场,宋怀文将车停进去,本打算打开车门下去透透气,但有些不想动,侧头看向尧驯。 尧某在玩手机。因为罗娜在微信上发了适合宋怀文的衣服款式过来,尧驯抬起头兴冲冲地说:“咱们下车坐电梯上去买衣服。” 宋怀文把眼睛闭上又睁开,解开**带后手有些冷。他看了看尧驯,没说什么,Zui终轻轻地打开了车门。 宋怀文一只手塞进大衣口袋里,和尧驯一起上电梯,一块儿进了一家店。 尧驯蛮兴奋,照着秘书发的款式挑衣服。 进试衣间前,宋怀文收到了一则短信:“那笔债务我可以尽早替你解决,四天后我到文南,不见不散。” 宋怀文的目光逐渐黯淡下来。 试衣间里的镜子太过清晰,清晰到他面部难堪的表情无处遁形。 宋怀文紧攥的双手松开了,嘴唇轻微地动了动,他似乎在喃喃着什么。 尧驯在外头等,被一个话多的店长死死缠着说话。 “尧先生,主管已经通知了沈先生,他说您本次的消费都记在他的账上。 “沈先生是本店的**VIP用户,还特地嘱咐我们叫您把他从黑名单里拉出来。” 尧驯不耐烦地皱眉头,摆摆手说道:“好了,好了,知道了。” 他身上也湿了,顺手拿了一套衣服进试衣间。本来他打算只买小宋的衣服,现在可以宰沈乘风一顿,也就用不着客气了。 换完后尧驯把某人从黑名单里好心放出来。 宋怀文适合穿深颜色的衣服,剪裁很好的黑色大衣衬得他肤色更白,寸头利落,但气质沉稳内敛,脖子上那处刺青更为他增添了故事感。 他走出来的时候神色自若。 尧驯沉默片刻,看了看周围一堆的店员,迅速打包好湿衣服,把两个袋子拎在手上直接走人,踏出店门时顺便问店长:“附近有什么玩的地方吗?” 店长说:“有是有,但雨太大开车也不方便。尧先生,七楼有家私人影院,据说沈先生也在那里办了卡。” 尧驯立刻走过去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咱们去逛逛?” 宋怀文淡笑:“好。” 七楼的人更少,尧驯和宋怀文像无头苍蝇般晃悠半天。 这巴掌大点儿的地方,两个人实在没找到私人影院究竟在哪儿。 宋怀文神色自若,任由尧驯领着逛了一圈后,看见不远处有个狭小的店门,粉色门帘里是一条狭长过道,过道尽头挂着一个私人影院的牌子。 “在楼下问了那么久,尧哥想看电影?”宋怀文询问道。 尧驯:“没错。” “那走吧。” “看动作片?”尧驯试探道,“午夜场总不能看恐怖片吧?” 宋怀文说:“应该还有纪录片。” 尧驯十分严肃地皱着眉说:“咱们要看就看点儿成熟稳重的片子,所以……” “嗯?” “今晚看动作片。”尧驯的语气铿锵有力,不容许任何反驳。 宋怀文点头,笑得内敛:“我没意见。” 两个人走进来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温馨的装潢风格中夹杂了点儿夸张装饰,尧驯顿时有些怀疑这家影院老板的品位。 前台的服务员看他们进来,困倦的眼睛都睁开了,立刻笑容满面:“欢迎光临——冒昧问一下,两位是一起的朋友?” “兄弟。”尧驯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他还重复了一遍,“真兄弟。” 服务员说:“这边请,前台登记缴费以及挑选影片与房间。” 尧驯老老实实地过去填名字登记,服务员见到名字说:“原来您就是尧先生。” “怎么了?”尧驯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骂骂咧咧地说,“别跟我说沈乘风又要记他的账上。” “沈先生确实是这样说的。” “我自己付,用不着他。” 服务员就喜欢这么财大气粗的客户,不愧是沈先生的朋友。 尧驯拿着平板电脑挑片子和房间,大手一挥成功搞定,头一次花钱这么爽快。 “刷卡,别废话——” 话音刚落,宋怀文走了过来,淡定地来了一句:“我来付吧。” 尧驯直接干脆利落地付完钱,侧目认真说:“下次再请回来,我们之间用不着客气。” 尧驯很少看电影,这几年忙忙碌碌地做生意,几乎所有精力都用去如何把钱守住,钱赚得越来越多,人活得也越来越孤单。 宋怀文坐在尧驯旁边,垂着头。即使那些不存在但又沉重的东西仍然压着他,但此刻他也渴望歇一歇,暂时不挺直脊梁,暂时不那么坚强。 尧驯天生感知情绪的能力极强,他安慰性地拍了拍宋怀文的肩膀,知道什么话都不用说。 人只有愿意,才会张口,他只需要认认真真地做个合格的倾听者就行。 形形色色的动作片,有的讲英雄事迹,有的讲风花雪月,更多的是讲拯救世界,还有的在回放男主角悲惨的童年。 电影看完了可以继续看下一部,可人这辈子只能活一次。 那些光影映在宋怀文的眼里。他旁观了别人的一生,恍惚间开始回忆自己的人生。 可宋怀文不再是一个人。他听见尧驯缓缓地说:“你总不爱笑,要多笑,来,哥给你表演一个倒立抽烟。” 宋怀文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弄得坏情绪都消散了。 他看见外面的天很快就要亮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像这场台风一样。 翌日早晨。 尧驯看着宋怀文洗完头后对着镜子吹头发,脖子上的文身很清晰,低声问:“当时疼不疼?” 吹风机的声音差点儿掩盖了宋怀文的回答:“不疼了,谢谢,尧哥。” “你喊我一声哥,这辈子我都是你哥。不管天大的事,我都能替你顶着。”尧驯无比郑重地说。 宋怀文低下头,不想让尧驯看见自己流下的那几滴没用的眼泪。 宋怀文有关眼泪的记忆停在了六年前母亲病倒那天。他把那张录取通知书撕成碎片,然后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到了郊区。郊区有个荒废的水库,里面空无一人。 那天宋怀文对着荒废的水库,半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他的头发凌乱,狼狈得像摊烂泥,被洗旧的校服上全是泥土与沙粒。他既无能又无助,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解救他的苦难。 他哭完以后还得去面临现实。他的母亲,他的家,他的弟弟妹妹,全都需要他来遮风挡雨。 宋怀文扛起这些责任时才十八岁,一无所有,只有瘦弱的肩膀和满身的风尘。他活得顽固又自卑,时不时会打心底里厌恶自己。 特别是遇上尧驯这个朋友之后,宋怀文有时候会出现幻觉,觉得自己身上的油烟味无处不在,是贫穷惹出的原罪。 如果,如果自己能活得好一些……如果不这么狼狈。 宋怀文抬手擦拭着眼泪。 尧驯看见他通红的眼睛,反复低声安慰着他:“宋怀文,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