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熟
既望 著 **章 贺一容
贺一容是在十六岁这年被接回贺家的。
贺毅阳回头只看见小姑娘的头顶,长长的头发软绵绵地耷拉着,左边的头发别在耳后,露出白嫩嫩的耳朵。她的耳朵很像饺子,耳垂圆润饱满,是面相里的大福之相。
他倒没想到小姑娘也遗传了父亲的耳垂。
二十九岁,温和有礼、善良正直,各家长辈眼里***儿子的典范贺毅阳,**次有这种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
他怕太亲近吓到她,又怕太客气让她多心。
他轻咳一声,犹豫着该喊贺一容还是容容,抑或是妹妹?
贺毅阳微微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拉近和小姑娘之间的距离。
“我们现在回家。”
小姑娘闻言抬头,大大的眼睛让贺毅阳想起以前母亲养的那只猫,瞳仁像琉璃珠似的,贺毅阳听见一声“嗯”,也像小猫呢喃。
这是他这几天以来**次听见她说话。
到达口等着的两个人一见贺毅阳就迎了上来。
“贺董已往家里赶了,毅溯毅林也都在家等着。”
“嗯,正叔带些人把小丫头的几箱行李送回去。”
感觉到她的视线,贺毅阳才想起来,自己脱口而出了“小丫头”。
可不是小丫头吗?她瘦瘦小小、安安静静的,他要弯腰才能看到她藏在头发下的脸。
下午五六点的北城正是喧闹的时候,堵车堵了很久。
贺毅阳坐在后座右侧,看贺一容倚在靠背上,闭眼歪着头,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车子滑过一个减速带,那圆圆的脑袋猛地一点。
贺一容睁开眼睛,睡眼蒙眬,盯了贺毅阳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贺毅阳拧开一瓶水递过去:“没见你吃什么东西,喝点水。”
贺一容接过,道了谢,抿了几口水又将瓶盖拧上将水放一边。
“父亲和老二老三都在家等着你。”
贺一容眨巴着眼睛点头。
“你的房间是早就备下的,这些年来一直照常打扫,往后不合意的地方慢慢改,有需要添的说一声有人去办,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就说……”
贺毅阳看着小丫头突然抿嘴笑了一下,也微窘。
相熟的几家里不是没姑娘,江家的杨家的他也常见,只是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不知怎么养着才好。
贺毅阳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母亲于多年前早逝,十三岁那年,他听说自己多了个妹妹,是父亲与在南边分公司遇到的“绕指柔”所生。
他在父亲抽屉里看见过那个女人的照片,她完全不同于北方的女子,温柔似水,生了孩子的人却还眉眼里透出娇俏感。彼时正值父亲从那帮老头子手里抢实权。贺家作为已传承近百年的家族,涉足产业颇多,如一艘商业巨轮。而位高权重的“老臣们”又有足够的话语权与地位,谁都想趁着换掌权人的时候为自己谋取足够多的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局势混乱,父亲只想等着尘埃落定后再将她迎进家门。
那时母亲已去数年,贺毅阳完全理解。
谁知,那位生育后一个半月,这边各种势力盘根错节,还年轻的父亲被逼得紧,又不肯妥协,局面一时僵持住。隔壁聂家又突发变故,流言四起,众说纷纭。
那阵子天都是灰的,两家的安保数量都比平日多加了两倍,贺毅阳与弟弟们进出都被牢牢护着。
那女人据说有产妇抑郁,又因局势混乱,父亲也忙得朝不见阳,两人联系骤减。产妇半年内瘦到皮包骨头,抑郁症也加重,引起一系列并发症,*终在这边稍稍安定下来之前就去了。
那女人娘家是南边有头有脸的徐家,徐老爷子忍不下独女仙逝的气,硬是不准父亲将亲生女儿接回。
除了父亲仅有的几次赴南城探女之外,更多的时候,贺家的男人们都是通过照片看到这姑娘一点点地长大。
这次徐家老爷子去了,父亲抽了**去吊唁,没时间长待,把他留在那儿帮着操办丧事,顺便接回这朵开于江南水中的花。
车子终于在天黑之前回到贺家宅院。平时只有接待重要客人才会打开的大门早早敞开,隐隐露出树木也遮挡不住的金碧辉煌。
这座宅子是贺家祖上传下来的,依山傍水,风景秀美,十几年前又被刻意扩建过,特意移植了许多新奇植物在园内,早就不可用**估量其价值。
车在主楼前刚停稳,就有人在司机动作之前抢先将车门打开。
“哥!”
贺毅溯把头凑进车内又被大哥打出去,还是不死心地将头往前探。
“先让我下车!”贺毅阳终于忍不住,斥了弟弟一句。
贺毅溯这才嬉笑着让开。
贺一容穿着白裙出来的时候,贺毅溯就在边上盯着她。小姑娘也不露怯,面无表情地回视他,圆圆的、漆黑的眸子像玻璃弹珠那样发亮。
贺毅溯倒是觉得有趣。
贺一容抬头,看见立在门口慈爱地看着她的父亲贺增建,和父亲身后抱臂倚在门框上看不清表情的少年。
众人进门,贺增建在沙发上坐下,看了一眼贺一容臂膀上的黑色袖章。
“小容,我事情多没过去你别生气。”
在外呼风唤雨的贺增建只在女儿面前才如此低声细语。
“我晓得的,爸爸。”
贺毅溯用手肘捣捣老三——这声音软绵绵的,像好欺负的小绵羊。
“大哥你见过了,这是二哥贺毅溯。”
贺毅溯笑道:“一容妹妹。”
贺一容看得出来这位哥哥对她很感兴趣,像家里来了个小宠物那样兴奋,于是甜甜地打招呼:“二哥。”
“贺毅林,你三哥。”
贺毅林耐着性子低头:“一容……”他艰涩地吐出两个字,“妹妹。”
“三哥。”小姑娘乖巧得不行。
用完饭,贺毅溯张罗着带贺一容去她房间,话没停过:“我们和陈姨平时都住在主楼,边上小楼住着正叔他们,照顾园子的师傅们住在外面。你的房间在三楼,和老三一边,我和大哥在另一边,离得也不远,有事喊楼下的陈姨或者找我也行。”他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改口道,“轻易别找我,找大哥吧,找爸也行,但他不怎么在家,老三不理人你就别指望了……”
贺增建在楼下和贺毅阳谈事,听到这话吼了一句:“你敢不问容容的事我打断你的腿!”
贺毅溯忙回:“不敢不敢。”他朝身后的老三撇撇嘴。
贺毅溯做样子给父亲看,强添几分虚假热情,献宝似的打开房门:“看喜不喜欢!”
他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等着贺一容进去。
房间的主色调是粉色,入门便是一个小小的会客空间,铺了纯白地毯,显眼处摆着鲜花。再往后有隔断隔出更私密的衣帽间和卧室。贺一容只站在门口瞧了一眼,没走进去。
刚要道谢,回头却见贺毅林靠在走廊的栏杆上,贺毅溯还在门口,两人都不走。
贺一容想了一下,往房门那儿走了两步:“谢谢,我很喜欢。”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楼下的贺增建听见。
话音一落,贺毅林便转身回房。
贺毅溯冲她笑笑:“好好休息。”他替她关上了房门。
待贺毅溯的脚步声消失于走廊上,楼下传来北边的关门声。
贺增建抬头看了一眼,对着自己的大儿子道:“让你们对她好是难为你们了,只是不仅对她,对她妈妈我也是歉疚万分的。只想着接来了能好好养大,让她平平安安、无忧无虑的。”
贺毅阳点头。
“小容见了我也没几句话,但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我不怎么着家,老大你多看着点家里。再怎么样,也是妹妹。”
低叹了一口气,贺增建拿起茶杯,又想起什么似的强调:“徐老爷子虽然去了,徐家老二还在南边红火着呢,可别让小丫头哭哭啼啼地跑回去找舅舅!”
前面是温情脉脉,后边这段可就是威胁了。
贺毅阳笑笑,应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贺增建着实等了一会儿才见闺女下来。他挂着满脸的笑迎上去:“小容睡得还好吗?”
早在餐桌上等着的贺毅溯白了他一眼:这慈父当的。自从父亲真正坐上贺家掌权人的位置,就很少有时间在家里吃早餐了。
贺一容早在看到贺增建抬手招呼她的时候就小跑着过来了,答道:“挺好的,爸爸。”
沙发上盘腿打游戏的贺毅林手下动作顿了一下,自己半夜两点钟下来倒水喝的时候,她房间的灯还是亮着的。
他边飞速操作手柄边抬眼看了一下贺一容——一副乖巧模样,任谁也不会怀疑她说假话。
贺增建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顶:“爸爸忙,不陪你吃饭了,小容和哥哥们一块儿用早饭。”
贺一容在徐家向来是睡到自然醒,今天刻意早起了却没想到还是迟了。
她不自在地将手背在身后,两只食指钩在一起:“好的,我知道了,爸爸您慢走。”
贺增建也笑,他是真开心,他早就发现了小姑娘叫“爸爸”很好听。女儿说话习惯性地拖尾音,叫“爸爸”的时候第二个音节又挑起,可爱极了。
他以前总是听电话里她叫“爸爸、爸爸”,再烦的事一听娇娇俏俏的声音就烟消云散了。
贺增建没忍住又摸了摸女儿的头,一步三回头,开开心心地走了。
“小容过来吃饭。”
贺毅阳在餐桌上看报,父亲一出门,便得他担当起长兄的角色。
贺毅林噼里啪啦操控着遥控手柄,一局结束将游戏机扔在沙发上,大步过来也不落座,端起碗站着喝了两口粥就放下。
“我睡去了。”
他还没走两步就被贺毅阳叫住:“我等会儿要出门,毅溯上课去,你去睡了扔小容一个人在这儿?”
贺毅林下意识地就想反驳——哪里就一个人了?陈姨正叔都在,外面负责打扫庭院的、采买物品的,一双手都数不清。话没出口他自己也意识到,不一样。他用脚踢开凳子,不情愿写了满脸,但还是落座了。
饭后,贺毅阳、贺毅溯依次出门。
贺毅溯出门的时候还扬着笑脸和贺一容道别。
只剩下年龄相近的兄妹俩在沙发上坐着,一个坐北边一个坐南边。
贺毅林捡起游戏机又继续埋头玩游戏,完全没有要和新来的小妹妹交流的意思。
贺一容也就随手抽了本杂志翻着。
贺毅林打完一局游戏,放下游戏机动动脖子,在一个略显诡异的角度突然定住,颈侧青筋拉得又长又直。
小姑娘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侧脸对着他,贺毅林仔细看了一下,额头、鼻尖、下巴**的三点一线,轮廓分明。
他也闭眼靠在沙发上,几秒后又睁开眼睛,看着小姑娘裸露的小腿和胳膊,纤细雪白。扫视一圈没发现空调遥控器的踪影,他也懒得喊人,又把自己摔进沙发里。
贺毅溯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弟弟和新来的小妹妹各自占据了沙发的一南一北睡觉,笑得不行。
晚间贺增建又破天荒地赶回来吃饭,贺毅阳也只得把搁置的工作放一边,天黑前就回家来。
席上贺一容连打了两个喷嚏,贺增建皱眉:“家里空调开高一点,小姑娘家家的和你们能一样吗?”
陈姨边去调高空调温度边说:“小子们从小就怕热,每年都是没入夏就开冷气的。”
贺一容听了这话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把食物咽下去才笑着对贺增建道:“爸爸,是我贪凉穿得少了。” 第二日贺一容下楼时,只有贺毅溯在楼下。
“一容妹妹早。”
贺一容鼻尖红红的,声音也恹恹的:“二哥早。”
贺毅溯只见她进厨房绕了一圈,什么也没拿就出来了:“二哥,我再上去睡会儿。”
贺毅溯只当是小孩贪睡,也没多想,点点头随她去了。
贺毅阳回家没见到贺一容,问了陈姨一句才知道这孩子**没下来。
三兄弟面面相觑。
陈姨犹豫了一下:“早上让我送杯凉水上去,说要多放冰。”
贺毅阳冷眼瞧了陈姨一眼,踏步上楼,敲了几下门没人应:“小容,我进去了。”
一股热气直冲出来,房间空调温度打得很高。
走过会客区域就是她的衣帽间和梳妆台,贺毅阳又喊了一声还是没动静,这才径直走向卧室。
刚走近一看,小姑娘缩在被子里,额头上盖着块毛巾,边上床头柜上一片狼藉,都是水渍和纸巾。他刚拿起纸巾要扔掉,才发现下面藏着胶囊壳。
贺毅阳微弯腰,探了下她的额头,滚烫滚烫。他稍稍扯开被子试了下,她肩背处又是凉的。
贺毅溯也走了进来,知道事情不妙:“我去叫李医生来。”
还没走远,他被贺毅阳叫住:“老李军医出身,用药猛,我去聂家请白老先生。”
贺家聂家关系近、感情好,当初建这院子的时候就将主楼盖成了连排的房子。贺家的宅院大门向北开,聂家的向南,背向而立,两幢建筑之间仅有半步的空隙。相接的园子里另有一道小门隔开,平日里从未关过,权当摆设。
没多久贺毅阳便带着白老先生来了,七十多的人鹤发童颜,走路轻快,见人便笑。
“贺家老三又高了!
“贺老二你*近纵欲过度了啊!”
贺毅阳瞪了贺毅溯一眼,贺老二缩缩脖子抢先带路。
贺毅林见白老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探头去看,不免觉得惊奇:“聂祯,你来干什么?”
贺毅林记得他说要忙什么东西,约他打游戏约了好几次都被无情拒绝。
那少年是个瘦高个,他道:“看看虐待现场。”
贺毅林跳过去搂着他的脖子就要打:“体弱怪谁?”
白老声音传来:“知道人体弱还开冷空调!我进来还以为是什么冰洞呢,你家都是糙爷们,但小姑娘金贵!”
贺毅林被堵得没话说。
聂祯问:“真这么金贵?”
贺毅林白眼翻上天:“就求瞒得住我家那位慈父。”
白老先生不多时便开了药,捋着胡子笑:“好姑娘,又乖又俏。” 贺一容生病的事到底没有瞒得住贺增建,白老先生说贺一容是从南到北气候乍变又内心不安,被空调一吹才冻出了病来,早发出来早好。贺增建也就没怪罪别人,虽然忙得不着家,也**两三个电话地问。
而贺毅林这个正在放暑假*闲的,成了那个被命令悉心照顾妹妹的人。
贺一容发烧反复,精神好了会下楼,贺毅林便和她一人占一边沙发,一个看书一个打游戏。更多时候她都烧得晕乎乎地睡在床上。
陈姨会按时送药,床头的水也没断过,贺一容醒了便能喝,贺毅林觉得自己的责任只是:看着她睡觉、看着她看书。
但三四日下来还不见好,贺毅林强按着的耐心便没了。
刚好贺增建晚饭时候说了一句:“毅林尽点心看着,这么烧下去不是个事。”
贺毅林火大,又不敢摔碗摔凳子,犟嘴回了一句:“我又不是医生!”
白老先生又被请来看了一次病,仔仔细细摸了脉:“她以前有过什么病根吗?”
贺毅阳忙去电问徐家,徐二爷的夫人接的电话:“小容病了?”
贺毅阳不敢瞒,一五一十地说烧了几日不见好。
谁料想徐二爷在边上,气得哼哼,大喊大叫说要把人接回去。
徐二夫人离他远了才继续说:“小容是早产出来的,胎里带的气血不足,但身体也没出过什么毛病,这孩子懂事又省心。”顿了片刻她轻笑,斥了一句,“娇娇囡子!您看看是不是偷着倒药了,她*怕苦。”
贺毅阳细查了一番,这才知晓——
贺一容房间阳台上的吊兰已经枯黄了,他翻了翻土,果然一股药味。
贺毅阳哭笑不得,原是想着女孩娇气,中药养着好一些才去请的白老先生。白老也气,揪着胡子开了西药:“这下去,保管一顿退烧了!看她吃胶囊还怕不怕苦!”
贺毅阳也不管会不会用药猛了,只想让这小丫头退了烧大家万事大吉。
事后他和父亲提起,贺增建也又气又笑,只是不免训了贺毅林一顿,怪贺毅林不细心。
好在当晚贺一容就退烧了,又蔫了几日才彻底好了,却谁也没说她倒药被发现的事。
贺毅溯起坏,特意让厨房做了苦瓜、茼蒿,亲自夹了放在贺一容碗里:“小容身体刚好,吃些清淡的,苦瓜和茼蒿都对身体好。”眼看着小姑娘苦着脸又不好拒绝的样,他却还端着体贴的姿态。
贺一容觉得自己表情够可怜了,却不知道贺毅溯干吗捉弄她,只得眨巴着眼盯着贺毅林。
贺毅林有些惊讶,只不过看着她几天,自己在她心里就变成了可以求助的人。他冷着脸当没瞧见。
还是贺毅阳出来解的围:“不爱吃就不吃,你二哥逗你玩的。” 眼见着酷暑就要过去了,贺一容的入学手续也下来了。红星一中,大半个北城有头有脸人家的孩子都窝在那儿,但更多的是按户籍制度分配进去的学生。
北城*显赫的姓氏中,赵、贺、聂、江家的儿女也都在红星一中。
贺毅林休学了一年,仍在高三。
贺一容小时候身体不好,外公心疼她,上学比别人晚了一年。这年高一,正巧与新生一起入学。
开学这天贺增建的司机亲自将贺一容送去学校。贺毅林更是被耳提面命地叮嘱:照顾好贺一容。
贺毅林将校服外套搭在手肘上,懒洋洋地带着贺一容往前走。走了没几步,他摇摇一指:“喏,那边红色的楼都是你们高一的。”他也不管贺一容听没听清楚,转身就走。
虽然贺一容在家的大多数时间,除了陈姨正叔就只能见到这位冷面三哥,但两个月的暑假两个人说话没有超过十句。贺一容*会察言观色,知道这位三哥喜欢忙自己的事,不只不太愿搭理自己,二哥跟在他屁股后面唠叨也不见他回几个字。虽然很是忐忑,但她也不好麻烦这位冷面三哥,只好自己往那个方向去了。
好在她很顺利地找到了教室。
有老师站在门口,见她来了笑脸相迎:“是贺一容吧?”
贺一容甜甜笑着:“您好,老师,我是今天新转来的贺一容。”她正经地鞠了个躬,倒把老师吓了一跳。
这帮公子哥儿娇小姐,哪个不是嚣张倨傲的?难得来了个懂礼的。
老师想起自己先前打听来的八卦消息,心里想着倒也难怪。她点点头把贺一容带进教室,教室里静了下来。
嘿,生面孔。
老师扫视一圈,看底下的学生们都被吸引了注意力,才慢悠悠地开口:“来,自我介绍下。”
贺一容又规规矩矩鞠了一躬:“大家好,我是贺一容。”
不带北城腔调的口音倒是让同学们好奇起来。
“南方的!”
“不是北城的!”
“哈哈!南方人说话这个样子啊!”
这话惹得贺一容红了脸。她小时候舅妈老夸她声音软,是典型的南方囡囡,舅舅家的表哥们也总喜欢逗她说话,求着她多说几句好听的话给他们听。她从没觉得自己说话语调有问题,明明之前在外公家,大家都是很喜欢听她说话的呀。
老师把她安排在中间靠窗位置。同桌是个扎着双马尾辫的女孩,见到她甜甜地笑了一下。却没想她刚落座,凳子就被后面的人踢了两下。贺一容回头看,是个胖乎乎的圆脸男生。
“贺家的?”
贺一容点头,这不是废话吗?
男生看她明显没懂自己的意思,往前趴在桌上,凑近了问:“我说是亚新路上的贺家吗?贺毅溯是你哥?”
贺一容这才懂他想问的:“是,他是我二哥。”
男孩大大咧咧地坐回凳子上,往后大声传话:“江晨,是那个贺家的私生女!”
教室里静了下来,被唤江晨的回话:“长得还挺好看!”
两人隔空笑起来。
贺一容的同桌似乎被吓到了,瞪大眼睛盯着贺一容看。贺一容冲她笑笑,转过头收拾书包。她手有点不受控制地在抖,私生女,她什么时候成了私生女?
是了,母亲还没正式嫁过来就去世了,自己又一直养在外公家。现在她有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们才是正经的贺家人,自己*多算半个。
似乎大家对她私生女的身份很是好奇,课间她也能听见小声的议论、察觉到不加掩饰的打量。贺一容只当没听到没看到,头埋在胳膊上假寐。
她好容易挨过了发书本和班会,老师又让大家大扫除。贺一容分配到的任务是擦玻璃。她和她的同桌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两面擦拭,却有个明显的污渍怎么用力也擦不掉。同桌敲敲窗子,往玻璃上哈了一口气,示意贺一容跟着学。
于是两人隔着一块玻璃面对面哈气。白雾瞬间蒙上玻璃又快速消散,露出两个姑娘的笑脸。
同桌很快跑进来:“我叫于瑗瑗,你叫我瑗瑗就好啦!”
贺一容笑着回话:“我叫贺一容,家里人叫我小容。”
于瑗瑗挽上她的胳膊:“小容,你坐几路车回家啊?我们一会儿一起去公交车站。”
贺一容面有尴尬之色:“我等会儿有人接。”
于瑗瑗这才想起来,这位新同桌是贺家的姑娘。
贺一容看于瑗瑗好像不太高兴,忙说:“那我明天再和你一起去公交车站。”
于瑗瑗知道像贺一容这样家庭出身的人,都是家里派车来接,之前还见过几次长得像电影里保镖一样的人接送呢。她亲昵地摇摇贺一容的胳膊:“我知道的啦,你们那儿也不通公交车啊。”
贺一容和于瑗瑗在校门口道别。
她等了半天也没见着贺毅林的影子,正不知道如何自处,一辆小车停在面前。
后车窗落下,和贺毅林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淡淡瞥过来一眼。他身形干瘦,稍微抬高下巴,喉结处就和小山丘似的凸起。贺一容看见他搭在窗框上的手,白皙的指节屈着,手指鬼爪一样的又长又细。
“你哥走了,让我捎你回去。”
贺一容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这少年就想到“阴暗”两个字,再加上心里有基本的陌生人防范意识,她退后了两步。
她眼尖地看到少年的眉毛皱起,正在想拔腿狂奔的话能不能追上于瑗瑗,却见司机绕过车头,到她面前微微鞠躬。
“贺小姐,我家是贺家隔壁的聂家,我家少爷聂祯和您的哥哥们都是一起长大的。”
贺一容看了看他胸前的家族徽章,确实是聂家的徽章没错,衣服样式也与在贺家工作的人穿得差不多,但她还是不敢放松警惕。
那司机放柔了声,哄小孩似的道:“您上次生病,您哥哥还来我家请白老先生呢。”
贺一容仍不作声。
后座的男生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斥了一声“麻烦”,手指飞快地按起手机,拨了个电话。
“你妹妹怕我拐卖她。”
修长的手伸出来,递手机给贺一容。
她接过手机,耳边是贺毅林的声音伴着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声音。
“我没空和你一起回去,以后都坐聂祯的车!”
贺一容疑惑道:“以后?”
那边的人顿了一下,杂音渐小,贺毅林的声音也缓下来:“别让爸和大哥知道,在学校有事就找聂祯。”
贺一容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和陌生人在一起,她宁愿坐公交车回家。
车门打开,聂祯从她耳边拿过手机,不知贺毅林又和他说了什么,贺一容只听他怒气冲冲地道:“贺三,你找死吗?”
挂了电话后,他把手机拿在手里转了几圈,垂眼看贺一容,浑身的阴森气息更重了。
没错,真的是阴森森,直把贺一容吓得缩了脖子。
“麻烦!”
这次是听得真切的“麻烦”。
“上车!”
贺一容缩在车门边,恨不得离聂祯十米远的样子引来他发自鼻孔的一声嗤笑。好在那人没再理她,扯了校服盖在头上,苍白的手臂被黑T恤衬得更白,显出青色的血管。
贺一容悄悄地看了一眼没再敢看,却把自己的手臂抬起,想着自己与他谁更白些。
车进了园子却七拐八拐,一直开到隐在林子后的两层小楼前。和贺家的**气派不一样,这半边园子要安静许多,连打扫的人都没有几个。
聂祯自左边下了车,走了两步见身后没动静,才不耐烦地又走回来,敲了两下车框。贺一容有点怕他,收了书包打开车门。
他好像比贺毅林还要高些,贺一容完全被他的影子罩住。她终于鼓足勇气:“这是哪儿?”
“以后你下午放学就跟着我在这儿吃饭。”聂祯一句多余的话也懒得说,撂下这句话就转身走了。
贺一容又有了被抛弃的感觉。
什么叫“又”呢?舅舅告诉她,自己要去北城,和一年见面一两次、其实根本不太熟悉的爸爸生活时,她**次产生被抛弃的感觉;这次,她又觉得被贺家抛弃了,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们,不过是看爸爸对她还算疼爱所以才对她照顾一些。
她扯了扯书包带,在原地低头站了好一阵子,树影下,她撇了撇嘴角。
司机停好车走过来,迟疑地问了句:“贺小姐?”
她抬起头,司机看到一张天真烂漫又软弱无害的笑脸。
贺一容被贺家司机引着进门,胖胖的、一脸福相的白奶奶迎上来:“哟,这就是贺家姑娘吧?”
她亲热地捧起贺一容的手,拉着她往里走,边走边说:“我听我家老白讲了,果然又娇又俏!祯小子你可别吓着人家。”
她又转过头笑着对贺一容说:“哦,我家老头子就是上次你发烧给你看病的老白。”说着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小姑娘家家怕苦,下次含颗糖在嘴里,可别偷着倒药啦。”
贺一容这才知道,自己倒药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一时间羞红了脸,不敢说话。
好在白奶奶倒没再调笑她,领着她进了饭厅。
五六点钟斑驳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竟难得地给聂祯身上添了一丝真实的人间生气。
贺一容坐在聂祯对面,听着白奶奶边端碗碟边絮絮叨叨。
“祯小子身子骨不好,你也体虚,正好凑一块儿补咯!
“奶奶做的是药膳,不苦的,容容别怕。”
鸡丝粥里细细的鸡丝和着香米,煮得软糯,入口即化;清蒸鲈鱼稍微带点贺一容也说不出名字的药香;清炒时蔬又不加过重的调味料。挑食如贺一容,也难得地吃完了一大碗粥。
她吃好了抬头,才见对面的人早就吃完,正抱臂靠在椅背上看着她。
聂祯边上的白奶奶也一脸慈笑:“小姑娘吃饭真好看!”
聂祯嗤笑一声低头玩手机不再看贺一容。
白奶奶又继续说:“以后在奶奶这儿吃饭都要吃得这样香才好!” 吃完饭出来天已半黑,贺一容跟在聂祯后面三步远慢悠悠地踱步往主楼走。她脚步轻快极了,自从来北城后,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合口味的饭菜,似乎饱了口腹之欲后,心情都变好很多。
聂祯中途接了个电话,脚步慢下来。
贺一容也跟着他慢下来。
风声送来断断续续的“吃完了”“贺三你真的找死”,再多的她也没听清了。
贺一容又低头悄悄撇嘴。冷面贺老三,不是个好东西!
虽然贺家聂家连在一起,只有几步路远,但聂祯还是多走了几步把贺一容送到门口。可浑身的不情愿一点没加掩饰,他似乎恨不得用自己的坏态度把贺一容吓跑。
贺一容转过头,低声说了句:“谢谢。”
聂祯低头看了一眼那浑圆的脑袋,不耐烦地转过头,终究是兄弟情义重——
“先别卖你哥,这几天先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