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被云接走,明天有雨。 “啊呀,真不知道是你多,还是我多,走着,就又碰见啦。” “哈哈,你不多,我也不多,是咱这五谷地太小了,人也太少啦!” 这天,还不到晌午,周至在村里已是第三次与赵常相遇。 “你说咱五谷地小,那是因为你逛过了大世界;人少,那是你在大城市住惯了。”赵常龇着一嘴黄马牙笑着。 “哦。”周至想想,也咧嘴笑了,点头,再点头。 周至是二十一岁那年离开五谷地的,如今,他已是个退休的花甲老人,连他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四十年来,作为一个文化人,他差不多走遍全国,游遍半个地球。去年腊月,生日那天,他向亲人好友庄严宣布:告老还乡。 乡关何处? 就在黄河大几字湾内,鄂尔多斯高原东部准格尔山地,这个叫五谷地的小村庄。 准格尔本是蒙旗,一百多年前,还是蒙古人的游牧地,是清末民初的大放垦,口里晋陕沿边几县汉民,走西口,开荒种田,才有了村庄,五谷地这个村名,就是先人们看上了这块美好而肥沃的土地,脱口命名。直到现在,周至才觉得,故乡不仅风光好,连这个村名,也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生于五谷地,又吃了大半辈子五谷,而今老了,为什么就不能终老五谷地呢? 房子,是拆了老宅,在原址上重盖的,前几年,政府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农民补贴了一笔不小的钱,那时,双亲还在,周至又添了一些,一处青砖碧瓦的农家院,就立在了那儿。 毕竟是文人,在大门楼子下的门楣上,嵌了木牌堂号:三径农舍。 房子共三套,周至住进了东头那一套。进门,客厅的墙上有书画,其中,就有一帧《二十四节气歌》。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一过完大年,周至就回来了。他将一本日历,钉在门框边的白泥墙上,随手撕去几页,说:从今,我又要按农历过了。 赵常是村里的老户,大周至差不多十岁,一直在五谷地种地,一生*远去过趟北京,还是为儿子去看病,回来,就记住北京有个天安门。一度,村里只有他家一户的烟囱冒烟。有人说:赵常是五谷地上的钉子户。其实,他还有一个更贴切生动的外号:楦世宝。赵常自个儿也说:这五谷地,天在,地在,怎么也不能一个人也没了哇,你们都走了,那就让我老赵在这天地之间楦着吧! 老赵终于不孤独了,近两年,**在全面脱贫攻坚,实现小康后,又提出乡村振兴战略,村里那些外出的人家,又三三两两,前前后后,往回搬了,这不,连大文化人周至,也回来了。 每逢有人回来,老赵都拍手欢迎,说:走了踅回来,一定要发财! 村东供销社门前,永远聚集着一群人。 今天,人们议论、传扬的是一件刚刚发生在村里的奇事:李铜厚把他的宝贝儿子,发落回五谷地了! 李铜厚就是五谷地人,靠煤炭成了闻名晋陕蒙交界一带的一个大煤老板,身家百亿,只有一个儿子李星,上完大学读研,国内读到国外,恰李铜厚去年中了一次风,人们认为,李星此番海外归来,定是要接他父亲的班的。孰料,李铜厚却在他那豪华的办公室,与儿子签订了一份奇特的《父子合同》,主要内容是:儿子李星在接班前,必须回老家五谷地村,生活满一年,可以做什么,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但必须每天写一篇日记。 “真是世界大了,甚的人有,甚的事也有!” 李星已于昨天黄昏归来,和他同来的,是集团公司一个精干的年轻人,显然是与李星做伴儿,负责伺候李公子的。 李家旧宅是一处破旧的黄泥土院子,本已蓬蒿满院,兔走鼠窜,大年前突然来了一班人,大肆修葺一番,主人一直舍不得拆掉,大概是为了保留故居,缅怀旧日,激励后辈。 周至和赵常结伴而来,在院门外见到了这位身材高大、面色苍白的富二代。 “你大这又是唱的哪出?”老赵发问。 李星无声一笑,沉默了半天才回答:“我爸折腾了大半辈子,现在,不折腾我一下,他大概活不下去吧!” 接下来,五谷地不断有人家搬回,村里那些曾经十室九空的院子,屋顶上的烟囱,冷不丁就又冒出一缕一缕的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