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 悔
那天我上街。街上人很多。我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脚脖子酸疼。但我仍是不停地走着,因为我记不起来我原来打算到哪里去。况且我老觉得身后有一阵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在尾随着我,那脚步似乎很犹豫总也不超过我,弄得我心慌意乱。有好几次我听见有人喊着一个什么名字,我弄不清是不是喊我,因为我忽然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我的记性不大好。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时候都是这样,比如说领工资呀什么的,我**不会弄错。还有……没有什么了。现在一般来说使用自己名字的时候很少,少极了,反正大家都差不多,这个名字和那个名字吃的想的都差不多,彼此略有混淆或张冠李戴也无伤大雅,除了领工资。不过,这个名字和那个名字,工资其实也是差不多的。
我继续走着。绞尽脑汁地希望能记起来我要到哪里去。
我走完一条胡同,又横穿过一条马路。正当我在马路**躲避汽车时,我突���顿开茅塞。急忙回身一一却同背后的一个人撞在一起。
“哎呀呀,果然是你噢!”她欢天喜地地叫起来。“我喉咙都要喊破了,你就是不睬,我还当认错了人哩。”
喇叭四起。我们退到人行道上。
“你真是不认得我了?”她有一点失望的样子。
我摇摇头,没好意思说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大记得。
她便告诉我她是谁谁谁,什么什么时候曾经同我在什么什么地方起工作过。她离开得很早,是那地方**批保荐的大学生。现在在-个什么单位工作。她现在还记得当初我在连队做值日时没有把坑灰倒掉、差点惹出一场大火的事。她的记性真好。
她又说眼看快过年了,四面八方的人都回到这个城市来同家人团聚,趁这个机会,过去的老同学老朋友老战友在一起聚一聚,实在再好不过了。许多年不见,那些人中明星呀企业家呀万元户呀局长呀已经出息了不少人,聚一聚是很有好处的。
她叫我年初二下午到昭庆寺广场的旗杆下去集合。
我同意了。我想反正到时候我会忘记的。
“你还没有想起我来吗?”她又瞥我一眼。
我吸吸鼻子,我好像闻到一股什么气味,鼻孔奇痒。我揉鼻,做深呼吸。当然,什么气味也没有。隔着那么保暖保味的冬装,会有什么气味散发出来呢?除了香水,是的,是香水味,从她耳根和头发上泛滥出来,香得我怪纳闷:假如没有什么不妙的味道要掩盖,干吗喷这么多香水?
她很胖。丰满白皙,睁眼闭眼眼角绝无皱褶。头发乌亮,像戴着只黑色头盔。但从那没有一丝皱纹的笑容里,我却看出她绝不比我年轻。她穿一件仿貂皮的短大衣,土耳其纱巾熠熠生辉。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唤起我回忆的东西。
我说了声对不起就走了。因为我已经想起来我要去医院。不抓紧时间,恐怕一会儿又忘了。
“香框子”被指导员逐到引嫩工程去当炊事员后,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她。
她原名项菲,只因她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甜甜的香味儿,我们这些南方知青就管她叫香框子。那香味儿当然不是香水味,而是一种天生的自然而然的人的气味。后来不知怎么搞的,那些北佬,尤其是臭气烘烘的男北佬也都闻到了这味儿,也学着我们管她叫香椎子。再后来分场主任和总场党委书记也叫她香框子。她的本名只在宣布对她的处分时才使用。幸而处分几乎是每年一次,所以她的本名还有相当的使用价值。
处分尽管频繁,对香框子来说倒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她本来就不是团员,开除是开除不到哪里去的;工资也无从降起,本来就是*低的一级农工;监督劳动也不可能,因为她屡屡犯的是生活错误。让她去引嫩工程出民工之前,她在离开分场二里地的猪号干活在指导员勒令她滚到只见猪不见人的猪号去之前,她同我在一个园艺排,同我们大家一起住集体宿舍的大坑上。
那大烷长无比,晚上躺下时可见一溜整齐的人头,如十里长宴上的酒坛子,朝乌黑破旧的天棚伸展开去,一眼望不见尽头。坑虽广阔.每个人的领地却极其有限。一条单人褥子还得卷起三分之一,刚好容下一个脊背和臀部,都往一个方向倾斜。早晨叠完被子,只见花花绿绿的褥单子,七高八低波浪一般起伏。如此狭窄的空间里,香框子的香味岂不要被众人吮吸殆尽了么?
所以香椎子被逐去猪舍,我想她应该是求之不得。但她却眼泪汪汪抽抽嗒嗒地磨蹭了两天,她一定是还在惦着他。第三天她的铺盖被人扔出了门外,她才终于走了。过了些日子,我去猪号看她,偌大一个破茅屋里,一面光溜溜的大烷,就只三个行李卷,行李与行李之间宽绰得还能放下几个行李。那行李卷上坐着一个又肥又壮的哑巴姑娘.是个鹤岗下乡青年。还有一个黄头发的,听说她爸是本场的二劳改。没人肯到这又脏又远的猪号来。让她来这儿当然是对她的惩罚不过香框子哭过几天之后总算恍然大悟,她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了。她在这儿得到的温暖将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她破涕为笑,把自己的褥子铺得又宽又平,小镜子擦得又明又亮。果然不久以后她黄瘦的小脸重又圆圆地泛出红晕,暴曲的刘海和毛茸茸的小辫蓬松松地越发迷人。她再没有工夫到连队来看我,有几次下工后我走二十分钟找到那里,她的坑上总是坐着些个酒气熏天的男人,贼眉鼠眼地同她闹作一团。她已经把他忘了? 但愿如此。他不是个值得记住的男人我曾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把他的事告诉她。终于还是忍住了,每次我走过他的身边总要提前深呼吸一口气,牢牢地憋住免得闻到他身上那股酸腥的臭胳肢窝味儿。自从他掉转屁股投向那个黑咕隆咚的女指导的怀抱,他就把指导员身上那股跳到天池也洗不去的味 儿移植过来了哪怕他们走到外星球,我都能闻出那种我生下来就恶心的气味。可香椎子哪怕同一百个男人睡觉,她也还咬一口香香的香框子。
说是这样说,我还是为她担心。吃了上次那样的亏,现在她总明白怀孕是怎么回事了吧。可这该死的猪号四周,野地连着野地,灌木连着灌木,有的是幽会场所。他们把香框子弄到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来,就不怕她摆脱不了那些纠缠再荣获一次处分么?
那年冬天奇寒,雪没膝,风整日整夜鬼哭狼嚎。春节前半个月,连队探家的人,几乎走了个大半。那个猪号的哑巴班长回了鹤岗,黄头发姑娘回了关里家,只剩下香框子一个人,守着那些饿得嗷嗷叫唤的猪。连里留下没走的,便是那些垂涎欲滴的痞子样的家伙
我记得我探亲回家前,提醒过香框子离那些人远点儿,她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
如果那次我留下不走陪她过冬,香框子也许不会发配去嫩江而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但那次我是非走不可的,因为我非常非常想见一个人。如果香椎子那次同我一道走就好了,也许她永远不会知道胎是怎么回事。但香框子是注定了要走上那条路的。因为那时世上似乎根本没有什么可走的路。
三个月后我回到连队。放下东西就急忙到猪号去。香框子正在打行李。她的脸色苍白一无血色,乌黑卷曲的头发变得枯黄平直。
我哭了。我说:是谁?
不知道。她淡淡答:不止一个。
为什么?我顿时愤怒,为她这样的若无其事。为什么?我嚷道无地自容。
她拽着绳子的手垂下来,绳扣一个接一个地解开。她的嘴唇动了动。我害怕。她低声说。天一黑,玻璃窗上一只只绿的狼眼睛……没人陪,我睡不着……
她的脖颈里依然散发出一阵若有若无的温热的芬芳。
你打算怎么办?
去嫩江呗,随便到哪里。我早想开了。说句实话,灯一关,男人都是一样的,同谁也是那么回事,你自己要不觉得什么,便也没什么。何况那些人都是真心真意的,他们帮我劈样子挑水烧猪食,也没亏待我……
查看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