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一九七零年代
妈妈:
昨日儿抵三白荡大队,已是薄暮时分。此地贫下中农对我甚好特将生产队摆放农具的两间仓库腾出,供我居住。一间可睡觉学习,另一间有灶,可烧火做饭。昨晚生产队长还邀我至他家做客,主人热情非常,菜肴丰富,有炒螺螂、韭菜炒蛋,还有番茄蛋汤。他们还请我饮酒,但我不会,故未喝。队长说:“是男人都应该喝酒!”但我想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来喝酒的。
我们生产队地处水网地区,湖荡遍布。儿居住的地方,即在三白荡畔。白日从窗口便能看到三白荡,浩浩汤汤,极为壮观。夜晚则能卧听呼呼风声,及哗哗浪涛声。当地人歌曰:“芦沟三白荡,无风三尺浪。”有风时湖浪之大,可想而知。故所有贫下中农的屋顶上,都压以大石数块,以防屋顶被风掀掉。儿的房顶,也压以石块,请妈妈放心。
此地临湖,气候凉爽,比起家中,温度略低,因此不觉其热。因风较大,故蚊亦不多,家中带来的蚊帐,尚未挂起。若有蚊子来犯,定会挂起的,无须为儿担心。
总之一切都好,释念便是。儿定会在农村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
儿 邹峰
一九七五年七月三日 [荆歌评注]这个名为“邹峰”的写信者,写得一手好字他的字粗放中带着一��娟秀,叫人看了觉得非常舒服。只是语气有点儿半文不白,有点滑稽。信写在顶端印有“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字样的横格信笺上。信纸已经发黄,但顶端红色的黑体宇,却依然鲜艳,红得甚至有些刺眼。
我在地图册上找了半天,苏浙皖赣闽湘鄂川渝这些多水的省份都仔细查看了,却还是没有找到“三白荡”这样一个地名。它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呢? 邹峰不可能虚构吧,他是给他母亲写信,又不是写小说。 善弟:
我在煤油灯下给你写信。屋中虽有电灯,惜未能用,乃今晚又停电之故。据当地贫下中农称,此处经常断电。黑暗无边,令人油生孤单寂寞之感。我非多愁善感之人,此刻竟为寂寞所困。生而为人,习惯群居,离开家庭,多少有些不适。但若令我即刻回家,我定不愿好不容易飞鸟出笼,就是死也不愿回去。
众多飞蛾,在煤油灯四周飞来舞去,不时撞击我脸我眼。弟可听说过“飞蛾扑火”的成语?可怜飞娥,凡扑至煤油灯玻璃罩上,便嗤的一声,跌落进去,堕火而亡。既如此,又为何飞来?盖其为光明而来,不惜生命。它们的死,是重于泰山呢,还是轻于鸿毛?
我们生产队地处水网地区,湖荡遍布,风光旖旎。三白荡乃湖中之翘楚,一望无垠。当地有民谚云:“芦沟三白荡,无风三尺浪。”无风尚且有浪,风狂时自然恶浪滔天!惜我刚来,尚未能见其风急浪高之壮。三白荡中常有翻船事故发生,生产队长之三妹,便在一次翻船事故中壮烈牺牲。彼时她们几个妇女摇一船,载大粪自镇上归,不幸于三白荡中翻船。船上共三人,二死一伤。队长之三妹善泳,竟亦淹死。乡间有此一说:善泳者反易溺毙,乃因为水鬼所忌,拖曳而去昨晚我在生产队长家做客,队长之母说,三白荡里较多水鬼,夜间常上岸作祟。她让我夜间若闻敲门声,切勿开门。你读信至此,一定很害怕吧?你自幼胆小,见狗都怕。但我不怕,我从不信**鬼怪。我来已两天,两晚皆平安无事。心情落寞,若有鬼怪敲门,也许反倒是趣事一桩!
我在油灯下写信,风将灯焰吹灭数次。户外湖风猖狂,门窗多缝隙,灯焰摇晃不止。窗上玻璃缺损,明日当向生产队要些尼龙纸(荆歌注:是塑料纸吧?),将缝隙糊上。此刻,家中可有风? 你是否已上床休息?或者还在阅读?《鸟儿栖息在柳树沟》读完否?
风狂夜深,余不赘言,改日再叙。
愚兄 阿峰
一九七五年七月三日 [荆歌评注]这封信与前一封信,写于同**。但因为是写给不同的对象,所以字迹有很大的差异。那封写给母亲的信,字迹庄重:而这封写给弟弟的信,宇越写越潦草,到后来简直是龙飞凤舞。奋笔疾书,好像跟孤独忧郁的气息不太吻合啊。
信上说当地人认为水性好的人反而容易淹死,原因是被落水鬼盯上,这个说法显然荒诞无稽。我想,原因应该是水性好的人常常比较大意,所以也就相对容易出事,比方被水草缠住,或者腿抽筋什么的。我想象邹峰在偏僻的乡下,独在异乡,又是没电的夜晚,写看家书,谈着鬼怪,他难道真的不害怕? 由此可见他是一个性格比较刚强的人。也许他是孤独到了极点,便觉得来个鬼也不错。孤独的滋味,真是比见鬼还要可怕。 峰儿:
儿行千里母担心,你走了之后,妈妈的心,分分秒秒都在牵挂着你。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在乡下一切都好,妈妈终于可以放心了
我非常担心,你到三白荡插队落户,心里会恨我们父母,觉得我们太狠心。你一定会想,爸爸在上山下乡办公室工作,完全可以不让你下乡。你很早以前的理想,就是当一名工人。那时候你在农机厂学工,师傅就说你聪明好学,勤奋肯干,是一块好工人的料。而我也因此打算好,等你高中毕业后,就把你分配到农机厂去工作。但是爸爸在上山下乡动员大会上表了决心,主动要求让你去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这样做,是为了响应毛主席号召,带一个好头把上山下乡的工作做好。希望你能够理解爸爸,支持他的工作,不要因此对他产生怨恨的心理。
峰儿,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就安心在农村劳动锻炼吧。吃点苦,磨炼一下自己,让自己在意志上、身体上都变得更坚强,这也许真是有好处的。妈妈向你保证,绝不会让你一辈子待在乡下。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早则一两年,*迟三五年,就把你上调回城。到时候你就可以圆你做工人的梦。但愿到那时候,你回想起下乡的几年,觉得那些苦吃得还是值得的
蚊帐还是要挂起来,被蚊子咬了,容易得传染病。另外你自己生火做饭,一定要小心用火。做完饭,要记得在灶膛里泼点水。临睡前,定要仔细检查一下灶间,火是不是灭了。切记!
我的身体你不用担心,这几天头已经不晕了。你走了之后,阿善变得懂事了,他知道照顾妈妈了。他也非常牵记你,正在给你写信。
爸爸代笔问好!
妈妈
一九七五年七月九日 [荆歌评注]从“妈妈”的这封信里可以看出,邹峰有一个非常康洁的父亲。他是干“上山下乡”工作的,近水楼台,却主动让儿子下乡,而不是利用职权让他“上山”。这种情况在革命的年代还比较普遍,如果放在今天,这么做就显得非常不可思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