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多,不过说不定也有可能已经五点多了,风小了一些,不再迷眼,北门外那一带忽然出现了几个小黑点。因为没有表,还因为天一直阴着,连着好些天都是铁青的、深灰的,小山和老舅两个人都没办法得出一个准确的判断,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和眼睛去目测时间,觉得时间要不是四点多,那就一定是五点多,因为他们觉得三点肯定已经过了,可要说是六点呢,又好像有点早,那时间就一定停留在中间那一块上,跑不出那个范围去。在这件事情上,小山和老舅没有争论,看法是一样的。以至于老舅对小山说:“真奇怪,咱俩竟然也有意见一致的时候。”小山说:“那是因为你这一回说对了。”
风很大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风里的土竖起来,变成一块又一块的黄布,风刮到哪里,那些层叠错乱的黄布就在哪里就地展开,尽管每一幅都不厚,却也足以把好多东西都遮挡在布的那一面。只有等风走远以后才发现,灰蓝色的远方还在,近处的房子和树木也在。
那几个小黑点就是在风小了的时候出现的,在北门外灰蒙蒙的��上,很显眼地露了出来,猛一看,一动不动,就像是被人用锤子钉在了那里。仔细再看,才看出它们其实始终是在活动着的,一拱一拱的,一直都在朝前走着。
老舅拄着拐杖,另一只缩在大衣袖子里的手扶着院子边上的栅栏,居高临下地看着远处的灰蒙蒙的街道和几乎看不见一个行人的城外的公路、原野,嘴一直合不上,两道眉毛也全都不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栅栏不能倚靠,不结实,只是一个表面化的东西,若硬要倚靠,会连人带栅栏一起掉下去。
“嗯,我看见了,好像是你妈她们回来了。”
小山正蹲在门前鼓捣一个废旧的手电筒,**的目的是让它能亮起来,只要能亮,那这个东西从此以后就属于他本人了。可是已经好几天了,无论怎么修理,它还是不亮,倒是他的手上先后留下了好几处伤痕。听见老舅这样说,他直起腰,朝栅栏这边跑过来,手里的那个旧电筒叮当乱响。他还没有眼前这道栅栏高呢,往上蹦了几下,跳起来也还是没有看见什么。这以后,他就在老舅的身边挤来挤去,老舅用一只手按住他的头,对他说:“别瞎挤,掉下去咱们就都没命了。”
可不是么,他们这个院子应该是全城*高的地方,从栅栏上往下看,先是从烈士陵园里延伸出来的一大片松树和柏树,然后是旧城墙留下的土岭,再往下,才是正经的城里,密密匝匝的人家的房顶,来来往往的复杂的电线,旗杆,灰砖的塔。
“老舅,我妈在哪儿呢?”
“这会儿又看不见了,城关医院凸出来的那一片房子把她们挡住了。”
“你才说是几个小黑点,你是咋认出来的?”
“人都是那样的,从远处看,谁不是一个小黑点?就算是**的人,从远处看,那也是几个小黑点呢。”
“啊呀!老舅,你很反动哩,你会出事哩。”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别总是老舅老舅的,把人都叫老了,我还没结婚呢。”
“你是我妈的老兄弟,你不是老舅谁是?”
“你懂啥!我这个‘老’不是人们常说的那个老,我这个‘老’是小的意思,恰恰代表*小。”
“要是和我比,你还敢说你不老么?”
“谁和你比,你才活了几年。”
“老舅老舅老舅——”
“真他妈讨厌!有其父必有其子,和你那个爹一模一样。”
小山在栅栏前蹦着跳着,大声地说着,几只麻雀眼看着他要蹦过来了,嗖嗖地都飞到了房顶上。房顶上面的黄泥烟囱静悄悄的,一丝烟也没有,看上去冰凉、冷清,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日常能冒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