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的端午节前**,市电信局统一迁移了妨碍交通的电线杆粉盒巷巷口那根粗大的木电线杆从此与这里的居民告别了。目击者说这根原木的电线杆下端已经腐朽,它配不上粉盒巷了。早就应该换掉了。那几个换电线杆的工人还说,看吧,过不了几年,这地上的电线杆全都埋到地底下去了,你们一根都看不见的。
电线杆迁走那天,巷子里的住户脸上都带着微笑。只有燕婆婆是不高兴的。电线杆倒下的那一刻,她也在场,围着做饭的围裙,手指上还沾着面粉,两只眼睛吃惊地转来转去。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她终于张嘴发出不满的声音:“水泥哪有木头好?现在到哪里去找这么大的原木?”
谁都没有理睬她。燕婆婆失神地转身朝家里去。经过一家门口,有一个比她还老的老头在晒太阳,她仿佛找到了能说话的人,站到他边上说:“你也知道的,一九五O年端午节,竖这根电线杆的时候,区长都来看了。多少人跑到这根电线杆下面拍照留念······多少人!你知道的。”老头看看她,语气尖锐地问:“你为什么要生气?”
燕婆婆的生气当然是有理由的,但是她不会和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糟老头说。回到家,她洗掉手指上的面粉,开始大箱小柜地翻。到了中午,女儿燕兰回来了,她还在翻来翻去地找什么。燕兰看看厨房里冷冰冰的没动静,就问:“妈,中午了。小葫芦就要到家了。你还在找什么呢?”燕婆婆直起身子,急急地说:“我想起长顺的爸爸还有一张照片在我这里。就是一九五O年端午节那天,在巷口的电线杆下面拍的一一我给他拍的。”燕兰说:“你又忘了,长顺爸爸死的那天,那张照片不是被你烧了吗? 你动不动就忘掉。当时是怎样劝你不要烧的?·....·不过也不能怪你,你当时哭糊涂了。”燕兰做了一个鬼脸,“我看爸爸死时你也没这么伤心。”燕婆婆听了有些惆怅,半响才说:“燕兰,这辈子我对不住三个人,一个是你爸爸,一个是长顺的爸爸。还有一个是我自己。这个问题我想了差不多四十年,才想出来答案。当初,如果我对得起我自己,就对得起你的爸爸,也对得起长顺爸爸···...”燕兰打断她的话:“妈,你搬一个凳子坐下来说话吧。我去烧饭。”燕婆婆不满地喊了起来:“你*大的本事就是把话岔开来。我对你唠叨这些话也是为了你好,希望你不要走我的老路。”燕兰举起双手朝母亲转过身来,表示投降。燕婆婆哼了一声,孩子气地说:“我才不高兴对牛弹琴呢!我把话说给你听是为了你好,不是为了我自己你要替长顺想想······替你自已想想。”燕兰想,唉!妈妈把一些老得掉牙的话每次都说得有滋有味富有新意,真是一件不简单的事。
燕兰急急忙忙地和好一团面,揪出一只一只实心小团子,朝烧开的水里扔了进去,又扔进去青菜和虾仁。做好这些,她才对着锅子悄悄地笑了。妈妈的话她听了多少年,嘴上讲不爱听,心里却从未厌倦过。因为她每次听到的时候,面前总是浮现出一幕景象:一对父子端午节前**的晚上到湖边去摘芦苇叶子,有时候还顺带着摘些野营蒲。他们连夜出发,摇着自己“吱呀”作响的小船,摇到第二天的清晨,到达城边。父亲把船泊在码头上,拉着儿子一起来到粉盒巷。总是有一扇打开的门在迎接他们,也总是儿子拿着苇叶和芦蒲抢着走在父亲的前面。他们喝完女主人给他们准备的新茶,吃掉女主人做的馄饨,也不说什么话。父子俩就回去了。回到码头上,摇着小船往家里赶,家里还有一个女人不管多晚也要等着他们回来一起吃晚饭。这对父子就是少年的长顺和他的爸爸。
在燕兰的记忆里,印象*深的是长顺的那张脸,永远是清新的.淡得像烟的绒毛上带着早晨的露气,仿佛一棵小小的冬青树。后来这张脸渐渐拉长,又变圆,长出了胡须,爬上了皱纹,染上了风尘,还滋生了一些复杂的似是而非的神色。但是燕兰对此视而不见,她心里的长顺永远是清新的。
一一锅里的团子烧开了,飘出了香味。燕兰回过头对母亲说:“妈今天和你说个实话,一-虽说我现在离了婚,但长顺还有家庭。他的老婆要是到我的报社来闹一闹,我的前途就全完了。”燕兰好像不经意地与母亲的眼光一碰,郑重地停了一下才挪开目光。她的潜台词很明显,与感情相比,她更看重前途。燕婆婆带着哄劝的口气小声说:“哪里就会这样呢?·..···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知道后悔药很难吃,非常难吃。”门口响起一串脚步声,燕兰紧张地打断燕婆婆的话:“妈,快别说了。你听,小葫芦的脚步声。”
话音刚落,燕婆婆的外孙女雷晓薇在门口富有诗意地自言自语“啊!我好像闻到了端午节的粽子香了。”走过她身边的一个孩子奚落道:“粽香在哪儿呢? 没见过你这样的馋鬼!所以你胖得像只小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