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元年,刑部主事王阳明因触怒宦官刘瑾被贬至龙场担任驿丞。
贵州龙场万山丛薄,苗僚杂居。王阳明到龙场后日日教化民众研习学问,同当地民众一起建屋舍、事农桑,已半年有余,逐渐获得了当地民众的亲敬。
这一日,正是贵州龙场的春祭大典。长滩河边,土石垒的简陋祭台上,当地的传统傩戏即将开演。三名扮演鬼师的乡民戴着恶鬼面具上台,开始“张牙舞爪”地跳着,三副面具都是毛发倒竖、巨眼獠牙的狰狞样子,一个红色,一个黑色,一个蓝色。
其中,戴黑色面具的是长滩苗寨里的老鬼师,名叫乌朗达。他负责主持寨子里的各类祭典活动,很受村民尊敬。���两人,戴红色面具的人叫吴两当,戴蓝色面具的人叫井生。他们都是寨子里颇有威望的年轻人,每年春祭都是他们配合乌朗达跳傩戏。
王阳明此刻正坐在凉棚里观看傩戏,他隐约感觉那红色面具后,好像有束目光在不断地扫视祭台下方的人群。台上的三人自己明明都认识,可那道目光里,却有某种陌生的意味,这让王阳明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这一年的王阳明已过而立之年,朝堂的失意和左迁路途的艰辛,让他棱角分明的面庞多了许多的沧桑。
牛角号声呜呜响起,这是祭礼即将进入高潮的前奏。可台上的三人却似乎被突然响起的号声吓了一跳,脚步凌乱,完全踩不到音乐的节奏上。
围观的人群渐渐发出嬉笑声,嬉笑声又很快变成大声的笑闹。王阳明看到一个顽皮的少年顺手将手边的一块卵石丢上了台,大喊道:“乌朗达,你是昨晚上在家里把劲儿使完了吧?”
台下传来一阵哄笑,台上的乌朗达躲过石头,似乎有些愤怒,却并没有发作。
一名中年男子呵斥了丢石头的少年,但他似乎只是不许少年对祭典不敬,而少年对乌朗达的调笑,好像还得到了他的赞许。河边一群自顾自玩耍、对祭典毫无兴趣的孩子也听见了动静,跑回了祭台前。
没有人注意到,刚刚还无风无浪的水面这时冒出了丝丝白烟,细小的波浪开始翻滚,水下似有活物一般。
长滩苗寨的寨老乌洛坐在王阳明身边,看着台上的情景,面露尴尬之色,轻捻着他的山羊胡解释道:“咳咳,王先生,这三人……”
他想了想,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一幕,只好硬着头皮对王阳明说:“他们怕是昨晚高兴,喝多了,酒劲还没散吧。”这话说完乌洛自己都不信服,又补充道:“春祭是我们苗寨的大节日,就像你们汉人过年一般,高兴也是应该的……”
王阳明身后站着两名驿卒,一个叫张强一个叫宋壮,都是祖居苗地的汉人。张强脸型瘦削胡子拉碴,有种混不吝的气质,一身皂袍穿得歪歪扭扭。宋壮身材高大眉目间透着些憨直,不过他自从听了王大人“君子正其衣冠”的学问后,无论走到哪儿,一身洗得发白的皂袍都穿得齐齐整整。
这两人打小就厮混在一起,张强摸鱼宋壮望风,张强打架宋壮挨揍。也亏了张强闲不住的性子,两人还是半大小子的时候就已经走遍了这周边数十里大小的乡驿族寨,后来由寨老大人出面谋了个驿卒的差遣。
两人都是二十来岁喜欢看新鲜的年纪,对从小就见惯了的春祭毫无兴趣,但此时也都翘首望向了祭台。
仿佛是为配合乌洛的此番解释,祭台上的三个鬼师竟真像喝醉了一般,脚步虚浮,晃悠了起来。
张强摩挲着下巴,揶揄地说:“寨老大人,您这是特意为欢迎我们王大人观礼,让他们练了这么一台新戏?”
宋壮点着头,认真评论道:“倒是比往年的跳大神有意思多了。”
王阳明按下两人的话头,对乌洛说道:“历来不论什么节日,流传一久,原本的意义自然就淡了,百姓们聚在一起热闹反倒成了主题。所谓礼不下庶民,寨老大人不必挂怀。”
寨老大人点头称是。
祭台上,微风吹拂,烛焰晃动,红布幡旗飘扬起来。纸灰在供桌上滚动着,飘到了空中。
王阳明的注意力再次落在戴着黑色面具的乌朗达身上。
乌朗达右手捏着一把匕首,姿势很奇怪,他用手指捏住锋刃,让刀柄垂在空中。
王阳明一惊,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见一道银光闪过,原本捏在乌朗达手中的匕首已经钉在了凉棚的柱子上。微微颤动的匕首,距离王阳明不过咫尺。
王阳明大惊失色地望向台上的乌朗达,只见乌朗达出手的瞬间, 他身后戴黑色面具的吴两当也突然出手,按住乌朗达的肩头,一手抓住乌朗达的腰带,沉腰一扭,瘦小的身材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生生将乌朗达扔到了河边。
乌朗达在地上滚了几圈,在河边止住了身形。紧接着传来一阵异响,河水突然如沸腾般冒出阵阵白烟,“咕咚咕咚”的河面上似有什么东西升了起来。
“保护大人!”王阳明身旁的驿卒宋壮横刀护在了他身前。王阳明的视线越过宋壮,看到一道巨大的黑影升起。他心头涌上一阵强烈的窒息感,还来不及喊出“救人”,便看到河面上的黑影一闪,白烟中突然蹿出一条巨蟒,卷住乌朗达的脖子,将他拖进了水中。
原本平静的河水此刻仿佛沸腾了一般,“咕咚咕咚”地翻着水花,白烟遮住了整个河面。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这一连串的变故来得太快,没人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乌朗达的惨叫声从河面传来,谁都看不清河里发生了什么。正因为看不清,他的惨叫声才格外瘆人。
王阳明拨开宋壮,和乌洛一起快速来到河边。河面上白茫茫一片,乌朗达似乎还在拼命挣扎。
乌洛着急得胡子乱颤,说话都开始结巴:“快!快救人啊!”
虽说苗人水性大都不错,但刚才一系列诡异景象让在场的人不敢再轻易涉水。此时听到寨老的呼喊,有两名村民不忍看着乌朗达被淹死,咬了咬牙,脱下鞋打算救人。然而他们的脚刚踩进水中,就像被蜂蜇了一般又缩了回来。王阳明看过去,发现他们的脚像被什么毒物腐蚀过一样,竟然烂掉了一大块。
“水鬼,是水鬼杀人了……”
人群中不知谁嚷了一句。“水鬼”二字如瘟疫一般在人群中散播开来。一些人已满脸惧色,似乎下一刻就要逃走。
乌洛吹着胡子喊道:“救人!要救人啊!都想想办法啊!”
人们面面相觑,没有应答。
王阳明迅速向众人喊道:“竹耙!找些竹耙来!”
张强没听明白,愣着问道:“竹耙?”
乌洛一向信任王阳明,立刻叫村民们去取竹耙。
不一会儿,一个女人哭喊着拨开人群,扑到河边,想跃入河中, 被几个村民拉住。王阳明知道她是乌朗达的妻子阿玉,因为家中孩子还小需要照看,所以没来参加春祭。估计是有村民赶去她家告诉她乌朗达的事,她这才赶来。阿玉的背上还背着几岁大的孩子。孩子也因剧烈的颠簸大声哭了起来。
此时,几个村民抱着竹耙赶回了河边。王阳明指挥大家用绳子把竹耙绑起来。乌洛明白过来,只要将竹耙从上游扔进河水中,乌朗达就能抓住竹耙,这么多人合力,总能把人捞上来。但此时河面上的白烟都已经消散,河面上没了动静,只怕就算捞上来,乌朗达也是凶多吉少。王阳明领着张强和宋壮绑竹耙,耳中是阿玉和孩子的哭声,他突然眼前一闪,想起了什么。
王阳明蓦地回头望去,只看到空空如也的祭台。
“吴两当和井生呢?”
王阳明慌忙跑向祭台,但吴两当和井生已不知所终。
长滩苗寨的祭台建在河边的一大片空地上。贵州自古“七山二水一分地”,这一大片空地是河水改道冲积而成,非常宝贵。村民们在空地上用土石垒成一个台子,夯平了,又从山里伐来木头,在台上搭了棚。平时官府宣读文告、村民集会活动都在这里。
祭台上平时没有什么陈设。它被一面墙隔成了两部分,后台朝着河,前台正中间供奉着春祭的神龛,再往前是摆着香烛的供桌。王阳明仔细检查了神龛,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王阳明掀开布帘,看到后台只摆着两张陈旧的竹桌和几个竹凳, 上面放着一些红布、蜡烛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是从村民们的家中搬来的。后台的地上堆放着一些杂物,也都是祭礼上常用的物事。
祭台四周长满了杂草,这在贵州是再寻常不过的山野景色。
什么异常都没有。
吴两当和井生两个人竟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一点踪迹都没留下。
王阳明心中疑惑,吴两当出手攻击乌朗达很明显是为了自救,可井生并没有做什么,也跟着一起失踪了,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自己没察觉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