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1.叶西纳玛 两岁那年,他的名字还叫其汝。
春天,*致命的小儿流行病“扎巴”开始在部落的各个寨子蔓延。*大的寨子厄里,**个染病的就是其汝。他阿爸格庄慌了,急忙请名震岷山南北的老白该才介做一场盛大的法事,祈求山神叶西纳玛救儿子一命。
法事是从昨天傍晚开始的。现在,**一夜将满,法事已近尾声。乱石垒砌的祭坛**,才介盘腿坐在一张盘羊皮上,一边念经,一边轻敲吊在树上的牛皮鼓。偶尔,他还会猛敲一记同样吊在树上的大锣,锣声惊乍乍地在河谷里久久回荡,让这里显得庄严,增加了气场。按规矩,法事期间除了主人格庄和白该才介,其余的乡亲都来去自由。即使这样,还是有两百上下的男女老少黑压压地站在祭坪上,包括部落番官杰瓦。他们头戴白色圆盘毡帽,帽子上插着白羽毛。格庄抬头,一眼瞥见的是密匝匝的白羽毛在风中飘摇,像是一大片白色的神秘之火在燃烧。
格庄对叶西纳玛的敬畏始于八岁那年。秋天,他和阿爸玛鲁去铁楼的阳嘎山吃喜酒回来,两爷子半路上就开始拉稀。到叶西纳玛神山脚下,阿爸又憋不住了,慌忙跑向河边的林子。他酣畅淋漓地放空了肚皮,回来却不见格庄。压着嗓子喊了两声,格庄才提着袍子从祭坪边的灌丛里站起来,一片擦屁股的树叶还在手里捏着。阿爸陡然变脸,两眼冒火,就像要射出愤��的铁砂子。他二话不说,老鹰叼小鸡一样把格庄拎到祭坛跟前,按着跪下,然后自己也跪了下去。
“山神叶西纳玛啊,”阿爸的声音打着战,“玛鲁无能,没有管好儿子,我们都晓得错了啊,叶西纳玛!我明天就给您敬一头牛!您就饶了玛鲁一家吧,叶西纳玛!”
那以后,格庄才晓得他惹的祸有多大。因为叶西纳玛神山的一根草都是不能动的,面对它高声说话也被严禁。至于进神山打猎,拉屎拉尿,那更是不可饶恕的冒犯,弄不好连小命都要搭上。木珠的爷爷因为撵一只受伤的鹿误入神山,他家的房子当年就被泥石流埋了,一家人死的死伤的伤,从此沦为部落里*穷的人家。玛鲁为了消灾,请老白该才介做法事、杀牛敬山神不说,还把格庄按在板凳上扒了裤子,用牛皮鞭子把他屁股打得稀烂。虽然屁股上的伤半个多月就好了,但格庄只要想起叶西纳玛,就会想起屁股上那钻心入骨的疼痛,以及阿爸那比黑洞洞的枪口还可怕的眼神。
念经结束,才介要跳曹盖舞了。“曹盖”就是脸壳子,一般都是木雕的老熊、老虎。才介的脸壳子却是白熊(大熊猫)头皮绷的。那上面眼珠子、鼻子、嘴巴和牙齿都还在,皮肉干缩之后,它龇牙咧嘴的模样就显得特别狰狞。才介个子瘦小,须发蓬乱,皱巴巴一张黑脸活像一团乱麻包了个山核桃。但脸壳子一戴,他蹦跶得比年轻人还有阵仗,把一柄寒光闪闪的胡鲁刀挥舞得旋风一般,活像山神附体。儿子瓦美敲锣配合着他,有节奏的锣声让他的舞蹈显得更加神秘和肃杀。
在嘡嘡的锣声和才介粗重的喘息声里,阳光暗了下来。篝火渐渐熄灭。巨大的树蔸还没有烧透。隔着青烟看过去,神山在颤动,像是有呼吸的生命。山上那些被灌丛半遮半掩的嶙峋山石似乎也被才介唤醒,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化身为老虎、豹子、老熊和白熊供山神驱使,可以轻易把躲在暗处作祟的鬼类赶尽杀绝。
风来了。大风将灰烬卷到空中,又雪花般飘落。烟不浓,却熏人得很,人群中响起一阵咳嗽声。格庄不觉得烟熏,只闻到一股股血腥味。它当然来自献给山神的那头公牛。牛是他从自家牛群里挑的,五岁,高大威猛,一季青草把它喂得油光水滑。他亲自杀了它,牛血都用木盆接了,被才介泼洒在祭坛周边的乱石墙上。心和肝是山神*喜欢的食物,也用木盘盛着,摆在祭坛上首。牛肉都在旁边那口巨大的毛边锅里炖了,让大家用树棍叉起来随便吃,现在只剩下几根白煞煞的骨头在汤水里翻滚。
随着法事的进展,格庄觉得自己该做的都做了,希望和信心涓流一样注入内心,渐渐涨满。
离开神山,格庄打着哈欠,跟在番官杰瓦和才介后面走在回家路上。刚上夺补河边的大路,不经意抬头,一眼就看见了他*怕看见的东西—— 一段原木样的东西,正从上游漂来。
这并非普通原木,而是一个原木凿空而成的蜂槽。蜂槽被麻绳捆扎,装在里面的不再是蜂巢和蜜蜂,而是一具幼儿尸体。这是古老的传统。白马人相信,让夭折的孩子乘蜂槽从夺补河顺流而下,漂流到海,就会顺利升入天堂。
小棺材里这个可怜的孩子,应该与其汝差不多大吧?
想到儿子,格庄心子猛然缩紧,像是被魔鬼的爪子一把捏住。
格庄已经在夺补河里送走了两个儿子。
头生子叫戈仁纳,白马语意为健康。孩子生下来的确健康,长得虎头虎脑,活脱脱又一个格庄出世。谁知刚满两岁就害了“托伊俄勒”,发烧,呕吐,抽搐,头痛得在地上打滚。虽然两口子请才介驱鬼,杀羊敬山神,在家念经**一夜,还画符烧纸加草灰兑水给孩子灌,折腾了****,一次昏迷之后他再也没有醒来,两口子只能流着泪把他装进蜂槽,放进夺补河。
老二也是个儿子,取名拜纳才里。拜纳是白马*常见的一种常绿阔叶乔木,木质坚硬,耐寒,也耐旱,汉人叫它老久树。才里,白马语为长寿之意。但是,这个孩子并没有拜纳树或者老久树那样顽强的生命力,反而比老大更早夭折。他一岁半时死于“康扎”——身上烧得像火炭,呼哧呼哧的呼吸像拉风箱,小脸憋得通红,继而青紫,*终没有了呼吸。他依然穿着一身小小的新衣裳,乘着蜂槽去夺补河里追赶他哥哥了。
第三个儿子出生后,格庄格外谨慎,像多数人家那样给他取了一个贱名:其汝,狗崽子的意思。
这是个多么让人疼爱的孩子啊。其汝生下来就会笑,半岁就叫开了“阿爸”“阿妈”,扶墙走路。每当格庄从外面归家,他那一声稚嫩的“阿爸”,让格庄立马醉了,舒坦得就像喝下了一坛蜂蜜酒。
去年冬天,格庄和老婆波兰早抱着儿子到番官杰瓦家做客。那天是杰瓦儿子尼玛塔的周岁生日。饭前,才介从腰间取下猎刀,从怀里摸出一个铜钱,还从炖锅里夹起一小块腊排,三样东西摆在桌上让未来的番官挑选。尼玛塔对猎刀、铜钱看也不看,直接抓过腊排就往嘴巴里送。
格庄说:“尼玛塔将来有福啊,有的是肉吃。”
才介看了两眼尼玛塔,收起猎刀和铜钱,面无表情地说:“贪吃是人的天性,只要不过分就好。”
大家觉得有趣,又让其汝挑选。其汝对摆在桌上的东西视而不见,东看西看之后,目光竟停留在墙上挂着的牛角号上,小手指着那物件哇哇叫嚷,非要不可。
怪了,牛角号是番官发号施令的东西,他怎么会感兴趣?杰瓦忠厚,当即取下来,示范着呜呜一吹,逗其汝笑笑,才递给他。格庄赶忙一把夺过,挂回墙上。其汝生气了,一手一块腊排也没有止住他的哇哇大哭。
才介看了看其汝,没有吭声。
格庄当场尴尬,事后却暗自高兴——莫非儿子心怀大志,是块干大事的料?
现在看来,格庄高兴得太早了。贱名其汝,也做不了儿子的护身符——染上“扎巴”的孩子,发烧,上吐下泻,通宵哭闹,已经两天了。
扎巴是父母们*害怕的病。一旦染上,十之八九难逃一死。这个从上游某个寨子漂来的小棺材,毫无疑问,里面装的是今天才断气的孩子。
看着越漂越远的蜂槽,联想到病中的儿子,格庄刚才满满的信心瞬间泄漏一空。“下一个漂在河里的蜂槽,装的将是其汝吗?”格庄不敢多想,一把拉住才介:“说实话,娃儿到底还有没有救?”“放心,”才介眯眼望着满天暗红的火烧云说,“娃儿得救是肯定的。不过啊,你要亲自去打一头白熊。”“白熊?做啥?”“把它的皮烧成灰,兑水,继续给娃儿喝。”沉吟片刻,才介又加了一句:“*要紧的,他要改名字!”“改啥名字?”“当然是多嘎。听清楚哈,从现在起,你的娃儿不叫其汝,叫多嘎。”哦,多嘎,多嘎多嘎。这当然是白马语,也就是白熊。格庄恍然大悟,才介主持的法事,目的其实就是换命——拿一头白熊的死亡来换取其汝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