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妇之从夫,终身不改;臣之事君,有死无贰。女子守贞,殊不知男子也守贞。然女子守贞可获旌表、树牌坊,立节完孤,奉为诰命,为道学先生津津乐道,奉为无上荣耀之事,赞之为节妇、烈女,而男子则不然,故知之者甚少。清人戴名世 《李烈妇传》 云:“女子之不幸失所天,而身从死与夫守节不他适者,皆天下之大义也。或谓守节难而慷慨殉死犹易。夫人寻常一小事尚多有濡忍不决,而况生死之 际乎。余读李烈妇之事,喟然叹息,盖尝闻孙氏、李氏两家皆巨族贵显,诗书之泽被于妇人矣。呜呼,岂不盛哉!”此乃鲁迅笔下成千累万、史不绝书的“吃人的旧礼教”。社会对于男子的要求,在于忠烈不贰。女子殉节,男子何不然耶,只不过殉的是王朝之节,而非夫妇之节。女子为男子附庸,事宗庙,广继嗣,男子为皇权从属,安社稷,尽忠诚,贞节忠孝,人之四维,看似分属,实则一也。 《新唐书》 载王维“丧妻不娶,孤居三十年”。其卒年六十一岁,妻子死时,不过三十左右,正当青春年华。之后其笃信佛教,“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旧唐书》)。“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叹白发》),深爱亡妻,其伤心事一也。司马光与张夫人终身未育,只好过继侄子司马康为子。妻子去世后,其友刘贤良拟用五十万钱买一婢女供其使唤,司马光婉拒之:“吾几十年来,食不敢常有肉,衣不敢有纯帛,多穿麻葛粗布,何敢以五十万市一婢乎?” 明天启七年 (1627),二十二岁时的傅山与忻州张泮之女张静君结缡,次年生子傅眉。二十七岁时,张氏即卒,誓不复娶,也再未续弦。十四年后,傅山偶见亡妻所绣大士经,怀念之情油然而生,遂作 《见内子静君所绣大士经》:“断爱十四年,一身颇潇洒。岂见绣陀罗,悲怀略牵惹。即使绣花鸟,木人情已寡。况为普门经,同作佛事者。佛恩亦何在?在尔早死也。留我**心,从母逃穷野。不然尔尚存,患难未能舍。人生爱妻真,爱亲往往假。焉知不分神,劳尔尽狗马。使我免此闲,偷生慈膝下。绀绵传清凉,菩萨德难写。”傅青主不但为前朝守节,也给亡妻守贞。 蒲华二十二岁娶缪晓花为妻,其亦善书画,二人贫困相守,情感至深。越十年,妻病逝,蒲华以诗抒恸:“十年结知己,贫贱良可哀。” 时年三十二岁,无子,之后不再续娶,孑然一身至老。 林森的发妻郑氏患病而亡后,其与表妹的感情便渐难舍分。正当此时,表妹由父母做主许配一华侨巨商之子。表妹对这门亲事竭力反对,拼死不从,然木已成舟,无济于事。紧要关头,她不顾众人议论,父母阻拦,径直跑到林森身边,恳求与之私奔,远赴南洋谋生,并哭诉道:“哪怕过流浪生活,也决无怨言。”此一片痴情,使林激动万分。 而当时恰好孙中山电邀他远赴他乡,乃一个绝好机会也。可一想到革命尚未成功,常年奔波在外,环境险恶,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带着一女眷有诸多不便。苦思再三,终于未答应恳求。绝望之际,表妹上吊自戕。待林森回乡,闻听此耗,五雷轰顶,悲痛欲绝,备受自责。遂扒开坟墓,取出表妹头骨,并立誓自此之后,不近女色,终身绝娶。 此后,不管处境如何,表妹头骨之骷一直陪伴身边。果然,林鳏一身以终结。1943年5月,已是国民政府主席的林森在重庆遇车祸致瘫,8 月1日去世。遵其生前遗嘱,表妹头骨与之合葬一穴。 谭延闿任湖南省省长时,夫人病逝于上海,两人没见上*后一面。 谭终身未再娶,每年三月三及七望日,必作诗悼念。孙中山想为其谋一门婚事,当时宋美龄从美国留学归来,孙中山有意将宋介绍给谭延闿,并让谭认宋的母亲为干妈。此时的谭延闿,正值壮年,且与宋家门当户对,如能联姻,与孙中山关系会更加密切,但谭延闿却以“我不能背了亡妻,讨第二个夫人”为由予以拒绝,他的悼亡妻诗句“故人恩义重,不忍再双飞”,流传甚广。 马一浮与妻汤仪感情甚笃。上海游学时,马突然接到家乡电报,得悉妻子病危,于是夤夜匍匐奔路。由于交通不便,经过两昼夜才回到家乡绍兴长塘。谁知幽明永隔,阴阳两界,亡妻已停棺在堂。马肝肠俱碎,在灵柩合棺前一日,不吃不喝,不哭不闹,只是轻轻握着妻子之手,家人恐其因悲愤过度而痴呆。在妻子下葬入土数日后,马坐在物是人非的清冷居所内,方号啕大哭起来。哀痛之余,作 《哀亡妻汤孝愍辞》 以托哀思:“孝愍归我三十一月,中间迭更丧乱,无一日不在悲痛中,浮未有与卿语尽三小时者。然浮所言他人所弗能解者,卿独知其意。……卿既死,马浮之志、之学、之性情、之意识,尚有何 人能窥其微者!”此后数十年,马一直未娶,孑然漂泊在外。对于这一点,其尝言:“吾见室人临终后之惨象,惊心触目,不忍人睹,自此遂无再婚之意。”此后他与岳家一直保持着交往。岳父汤蛰先逝世时有遗愿:“亡女缘悭福浅,希望马先生能再继画眉之乐,不要再孤灯独对的苦待自己了。”当时,一些大户人家的女子,仰慕其声名,表达爱慕之情感,但他表示坚决不再续娶,并于报端登出婉拒信:“浮德非虞鳏,生无立锥之地;才谢孔父,已邻衰白之年。分当枯木寒岩,自同方外;此而犹议婚姻,私亦讶其不伦。”此信一刊,议声偃息。 唐圭璋中年丧妻,美满婚姻戛然中断,亦未再娶。20 世纪 80 年代,唐在南京师范大学讲授苏东坡的 《江城子》,他在黑板上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后,再无力下写,口中喃喃:“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 生死两茫茫!”然后长叹一声“苦啊!”便无法再讲。学生皆惊讶,却深刻体会到了其中的内涵。唐圭璋悼亡词 《虞美人·柳》 云:“西风一箭成迟暮,消得斜阳顾。背人已自不胜愁,哪有心情,再系木兰舟。” 1921年 4月 21日,德国人露娜小姐在洛阳拜会吴佩孚,并一见倾 情,秋波频传,无奈吴不领情。回去之后,露娜小姐给吴大帅写信道: “吴大帅,我爱你,你爱我吗?”吴看后在原信上批了四个大字“老妻 尚在”。 1921 年秋,郑天挺与周稚眉结婚。两人是旧式的婚姻,定的是 “娃娃亲”。郑天挺的女儿郑晏说:“母亲在泰州读过私塾,虽文化水平不高,但知书达理,是位典型的贤妻良母。婚后两人相亲相爱,关系极为和睦。此时父亲还在北大文科门读研究生,家庭负担较重,便开始各处兼职。”1937年2月10日,大年除夕这天,全家人正准备欢度春节,周稚眉突然肚子痛。家人将其送至医院,谁知动手术时发生**事故,意外去世。本来喜庆的春节,变得愁云惨淡。其撒手西去,留下五个孩子,*大的十三岁,*小的才五岁。朋友赶到医院,极力主 张郑天挺与医院打官司。郑天挺却说:“人已经死了,如果打官司能将人活过来,我就打,否则打这场官司有什么用?”1937 年 11 月 17 日,郑天挺告别五个年幼的孩子,与罗常培、罗庸、魏建功等同车赴天津南下。郑天挺在北平的五个孩子,交由弟弟郑少丹照顾。在西南联大,郑天挺工作繁重,一肩挑教学,一肩挑行政。每当深夜,看到梅花绽放,便就会想到亡妻,因妻子的名字中有个“梅”音。品尝到扬州风味的食物,也会想到妻子所做饭菜。郑天挺在昆明时定决心不再续弦。抗战中他的弟弟郑少丹于 1945年春天病逝。幼年父母双亡,他与弟弟郑少丹相依为命,靠亲戚抚养长大。抗战期间,弟弟为照顾郑天挺的五个儿女,虽年已四十,始终未婚。其心可表,其节可叹,一段故事, 字字深情。 1945 年春,张君劢的夫人王世瑛因分娩时心脏衰疲,难产离世,所诞男婴也于次日夭折。此时张君劢远在美国旧金山出席联合国成立大会,得知妻子去世后,悲痛欲绝拟就一副挽联:“廿年来艰难与共,辛苦备尝,何图一别永诀;六旬矣报国有心,救世无术,忍负海誓山盟。”并写下一篇 《亡室王夫人告窆述略》,以表思念。1946年底,王世瑛的灵柩从重庆运回上海,张君劢余生未再娶,孤单终老。 孝节大矣!女子守贞,守的是一个名节,也是一份念想,男子亦然。齐衰之泪未干,花烛之筵复盛,女子守贞不易,男子亦然。罗兰·巴特 《恋人絮语》 说“我不想再花时间去习惯另外一个人,接受他的好与不好,然后,再互相伤害,重复又重复”,确实有些人不愿再娶,此原因或也隐于其间。 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