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挽文人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自古文人相轻,而*看重文人者,还是文人。远亲不如近邻,远学不及近学,剔除近距离的妒忌与不屑,余下者真便是崇敬与钦仰了。 王国维于1927年6月2日自溺颐和园昆明湖。 梁启超挽之曰:“其学以通方知类为宗,不仅奇字译鞮,创通龟契;一死明行已有耻之义,莫将凡情恩怨,猜拟鷞鶵。”吴宓挽之曰:“离宫犹是前朝,主辱臣忧,汨罗异代沉屈子;浩劫正逢此日,人亡国瘁,海宇同声哭郑君。”梁漱溟挽之曰:“忠于清,所以忠于世;惜吾道,不敢惜吾身。”陈寅恪挽之曰:“十七年家国久魂消,犹余剩水残 山,留于累臣供一死;五千卷牙笺新手触,待检玄文奇字,谬承遗命倍伤神。”此联被认为是众挽中的*佳,因为不光表达了震惊惋惜之叹、同事同道之情,还在于澄清杂议,自圆其说。其自杀原因,多头多绪,而 《王观堂先生挽词序》 认为:“或问观堂先生所以死之故,应之曰:近人有东西文化之说,其区域分划之当否固不必论,即所谓异同优劣亦姑不具言,然而可以得一假定之义焉。其义曰:凡一种文化,值其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清华大学王国维纪念碑落成时,陈寅恪又为之撰写碑文,“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名言,便出自其中。1922年 11月 21日,沈曾植去世,王国维挽之:“是大诗人,是大学人,是更大哲人,四照炯心光,岂谓微言绝**;为家孝子,为国纯臣,为世界先觉,一哀感知己,要为天下哭先生。”似谶非谶,俨然自己挽自己,其不也大诗人、大学人、大哲人、孝子、纯臣、先觉。 梁启超于 1928年 3月 16日在北京协和医院做手术,却将健康之肾切除。舆论为之哗然,当时犹在病床上的梁启超为维护西医声誉,带疾撰文,希望不要因个别病例误诊,而全面否定其科学性,闻者为之 动容。翌年1月19日,终因病情加剧而去世。 胡适挽之曰:“文字收功,神州自命;平生自许,中国新民。”蔡元培挽之曰:“保障共和,应与松坡同不朽;宣传欧化,不因南海让当仁。”章太炎挽之曰:“进退上下,式跃在渊,以师长责言,匡复深心姑屈己;恢诡谲怪,道通为一,逮枭雄僭制,共和再造赖斯人。”陈少白挽之曰:“五就岂徒然,公论定当怜此志;万言可立待,天才端不为常师。”杨铨挽之曰:“文开白话先河,自有勋劳垂学史;政似青苗一派,终怜凭藉误英雄。”梁实秋挽之曰:“著作等身,试问当代英年, 有几多私淑弟子;澄清揽辔,深慨同时群彦,更谁是继起人才。”所占 角度,各自不同,胡适联虽简短,且通俗,却*为确切,梁启超首创 “新民说”,为*早提出改造国民性之人。吴其昌 《梁启超传》 将其对近代中国的贡献,与孙中山相提并论,也基于“新民之说”。 1931年 3月 22日,袁克文在津病逝,葬于西沽江苏公墓。于右任挽之曰:“风流同子建;物化拟庄周。”老师方地山挽之曰:“才华横溢军薄命;一世英名是鬼雄。”好友张伯驹挽之曰:“天涯落拓,故国荒凉,有酒且高歌,谁怜旧日王孙,新亭涕泪;芳草凄迷,斜阳黯淡,逢春复伤逝,忍对无边风月,如此 江山。” 刘半农在常州府中学堂念书时,名寿彭,据钱穆 《师友杂忆》 云:“一九三〇年,余去北平,重相晤,则已相隔二十年矣。余登其门访之,留中膳,相语可两小时。半农绝不提常州府中学堂事,亦不问余二十年经过,亦不谈提倡新文学事。不客气乃旧相识,无深语似新见面。盖其时半农大名满天下,故不愿谈往事。又知余与彼意气不相投,不堪相语,故亦不提其新思想。此后遂不相往来。后暑假半农去内蒙古,受疟蚊咬中毒,归不治。余挽以一联曰:‘人皆认之为半农;余独识之是寿彭。’亦纪实也。”此联不痛不痒,未表功绩,未见惋惜。 1936年10月19日,鲁迅病逝于上海。信息传出,各界人士纷纷撰 联以寄托哀思。 鲁迅去世前尝言:“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 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逝世前他在病榻上完成的散文 《死》 中立有遗言七条,其中一条为“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这便是鲁迅,斗士的鲁迅,骁勇的鲁迅。为此,蔡元培感言道: “著作*谨严,岂惟中国小说史;遗言太沉痛,莫作空头文学家。”尽管如此,曾被他骂过的论敌,在他死后还是对他进行了照例的宽恕。 蔡元培挽之曰:“著述*谨严,非徒中国小说史;遗言尤沉痛,莫作空 头文学家。”联语沉稳谨肃,犹如学者挚友。上联指其名作 《中国小说史略》,下联指其遗嘱。孙伏园挽之曰:“踏 《莽原》,刈 《野草》,《热风》《奔流》,一生 《呐喊》;痛 《毁灭》,叹 《而已》,《十月》《噩耗》,万众 《彷徨》。”此为嵌名联,似教科书式罗列,当年 《阿 Q 正传》 即连载于孙任编辑的 《晨报》 副刊。徐懋庸乃鲁迅生前论敌,敌归敌,敬归敬,其挽曰:“敌乎?友乎?唯余自问;知我?罪我?公已无言。” 心情自是五味杂陈。郭沫若挽曰:“方悬四月,叠坠双星,东亚西欧同殒泪;饮诵二心,憾于一面,南天北地遍招魂。”鲁迅和郭沫若在1928年初的“革命文学”论战中,彼此唇枪舌剑大动干戈,文章中互相攻击,甚至动用了近乎侮骂的词语。郭沫若与创造社其他成员,说鲁迅 是“封建余孽”“资产***良代言人”“二重反革命”,鲁迅则讽郭是“才子加流氓”。论战尚未结束,郭因受到国民政府的通缉,亡命日本。“方悬四月,叠坠双星”说的是刚隔四个月,先后死去两位文坛**:高尔基和鲁迅。鲁迅当时有“东方高尔基”之誉。“钦诵二心”说的是鲁迅的两部**杂文集 《三闲集》 和 《二心集》。接着郭又撰一联:“孔子之前,无数孔子,孔子之后,一无孔子;鲁迅之前,一无鲁迅,鲁迅之后,无数鲁迅。”此联灵感源于米芾 《孔子赞》,其曰:“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孔子以前,未有孔子;孔子以后,更无孔子,孔子孔子,大哉孔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残荷点点,皆成往事。富贵看精神,逝者操守与人格俱佳,功名看气度,挽者文才与文采**,我辈观之,徒生艳羡。此等联句,温故依旧温暖,何以然?类不悖,虽久同理。 073